两兄妹一前一后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人围聚一起,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隐约听见小女子啼哭之声。玥儿素性是爱热闹的主儿,看到拥挤的人群,便不由分说挤了进去。明轩担心妹妹莽撞惹事,就紧随其后挤了进去。
进去之后,却只见一位鹤发老翁,枯黄的面容,凌乱的发髻,一身褴褛,手里抓着一杆手杖,颤颤巍巍的坐在人前的一个蒲团上面,手里捧着一个黄铜的笸箩;在他的前方,一位红衣少女怀抱琵琶,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地弹唱,一曲少陵野老的《逃难》,让座中的男女老少无不唏嘘感慨:

“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曲毕,少女从老翁的手里接过托盘,向过往围观的人们讨要糊口的钱银。东京的乡民虽然富庶,却性格纯善,看到这样的哀景,大家纷纷解囊。少女行至明轩兄妹跟前的时候,玥儿放了一锭银子在笸箩里,惹得那姑娘抬眼望了他们兄妹二人一眼,满眼的感激。二兄妹看着姑娘,身材瘦削,面黄肌瘦,红色的衣裙也是非常的破旧,样式也是几年前的旧款。不过女孩子发髻倒是梳得整齐,这一点让二兄妹内心赞赏,颔首微笑。

姑娘行至另外一边的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抓了一锭金子丢在了笸箩里。放完之后,抓住了那笸箩,“我家公子心疼小娘子,见你父女逃难至此,可怜无比,遂发了慈悲,收你做他的小妾,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啊?”

玥儿看见那家丁如此无理,登时面露愠色,不过被明轩拉住了,示意她先不要生事,多观察一会再看。

那少女见此情景,并不敢说话,只是怯怯的往自己怀里拉拽那个笸箩。那个家丁看那少女一副胆小羞怯的样子,越发放肆起来,“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家公子吧,到时候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锦衣玉食。”

那女子的眼泪的眼圈中打着转,“这位大官人,您就饶了奴家吧,奴家父亲年迈,而且双目失明,我们实是不敢叨扰官人,还望大官人高抬贵手。”

“你这浪蹄子,刚才还嘤嘤啼哭,我本是好意收留你,你却如此不识抬举。”说完就把那笸箩打翻在地,意欲出手。

“这位官人好生无礼,人家姑娘已经明确表示,不愿跟随你家公子,官人何必苦苦相逼?”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身高近七尺,偏瘦,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可见是为了方便骑马。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这位公子手持一把锦缎折扇,容貌也是俊逸非凡,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乌黑深邃的眼睛泛着沉潭一般的幽光。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神采让人不敢直视,随意地挥着扇子,站立一旁。

那个刁奴看到这位公子,觉得来这不是可欺之辈,难免有些心怯,但是嘴上依然不依不饶,“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也不打听一下我们少爷是谁,莫非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完便要挥舞着拳头朝那位公子走去。

那位公子并未退让,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似有似无。只见那刁奴的拳头挨近之时,公子将手里的折扇合拢,朝那个刁奴头上一击,那刁奴登时到底,捂着头颅嗷嗷直叫。

“你等着,让我家少爷来会会你。”他朝人群中走去。

话音刚落,在那刁奴的身后,走出来一位横插扇子的纨绔子弟,一身锦袍松垮垮的裹在身上。不过那人的样貌却不丑陋,也是身材魁梧之辈,随便的束了袍子,想要给那些“滋事”的人一点颜色。只见他一双眼睛,流露着不屑和不满的情绪,嘴角露出很难拿捏的笑容,手里的动作亦是引得那些随从鼓掌叫好。

明轩认得此人,急忙按住了玥儿的手臂,“这是当朝太宰张邦昌的公子,生性放浪,他们家地位显赫,咱们还是作壁上观吧。”

玥儿见哥哥如此“胆小怕事”,尽管一脸不愉快,但还是忍了下来,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只见那张公子说,“这位兄台可真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啊。佩服佩服。”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看那人,只是望着围观的人群,人群中认得这位张三少公子的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敢噤声了。

他转了一圈之后,来到那人身旁,刚才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愠怒和嚣张。那位拉扯女子的家丁顿时来了底气,因为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不说在这东京城里打听打听,这可是当朝太宰的三公子,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话音未落,人群中窜出四个身穿皂衣皂靴的汉子,也是家丁模样,手持狼牙棒,围住了这位“多事的人”。

“张三少公子?我可从未听说过,我只知道当朝太宰张邦昌为人庸懦,却不知道他精油这样一位嚣张的儿子。我怎么只听说何公只有两位公子,却不曾听说什么张三少公子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围观知晓底细的人都清楚,这位三公子是张邦昌的一个私生子。早年张邦昌流连青楼妓院,与名妓翡翠暗度陈仓,产下一子,可是这张邦昌惧怕翡翠的身份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就拒不承认当年私交一事。翡翠势单力孤,却不忍心让儿子在青楼长大,于是动用了自己毕生的积蓄,赎身做了良妇。翡翠一心挂念张邦昌,为儿子取名玉郎,只是希望有一天张邦昌能够良心发现,救他们母子你于水火。前几年,因为疾病缠身,撒手人寰,留下孤子一人,流浪街头。这个孤子并不纯善,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经常欺负乡邻,东京府的执事曾经把他抓了起来,收押监牢,没想到这件案子到了张邦昌的桌上。他看到这玉郎乃是自己与翡翠珠胎暗结的儿子,心里感叹世事变迁,私设了公堂提审了玉郎。张邦昌在得知翡翠的死讯之后,内心愧疚无比,当场与玉郎父子相认,两父子都被这场景拨弄得嚎啕大哭。张邦昌哭的是翡翠竟没等到他去忏悔,肯定是抱憾而亡,如今遗珠归来,感怀上苍恩德;玉郎哭的是当朝太宰竟是自己生父,以后再也不用心悸惶恐了,只管横行霸道便是。父子相认之后,玉郎就成了张三少公子,他并没有弃恶从善,反而变本加厉了,在府里无恶不作,猥亵丫鬟婆子,鱼肉乡里百姓。张邦昌因为怀揣着对翡翠的愧疚,对张三少的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人说道张三少的身世,在场的人都窃地笑,低声的议论。

其中一个家丁怒道,“你这厮,竟敢信口开河,揭我家公子的短,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一行人摩拳擦掌,拉开了架势。

那何公子并不吭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来滋事的人。

“这里可是东京,天子脚下,岂容你们兴风作浪?我看这位张三少公子也不像是多事的人,不如你们高抬贵手,饶恕在下的无理,放这一对苦命的父女一条生路。”那人指着那一对行乞的卖唱的父女道。

那张三少公子眼神开始变得阴阴的,脸上的笑容也完全收了去,只见他慢慢的走到那失明的老人身边,倏地一脚,把那老人从蒲团上踢了下去,随后那脚踩在了蒲团上。伴着一声惨叫,那老人跌倒在地上,哭泣的少女赶忙扶起了老人,两父女相拥哭泣,心里怨恨这无理的恶少,玥儿不顾哥哥的阻拦,她把绣样放到了哥哥手里,快步走到少女跟前,把两位苦命的人搀道一旁,随后迅速地挺身站到了场地中央。

那张三公子并不畏惧,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王法,什么宋律。他只知道什么事情都要遂他的心愿,如果不然,他就要毁之而后快。

“哟呵,还带了帮手啊,不过人多点热闹,你张三爷爷我就爱热闹。”说着话,他撩起自己的袍子,指着自己的胯下说,“这位兄台,你不是想让我宽恕你,并且饶恕他们吗?好,只要你从我胯下钻过去,什么事情都好说。”他从脖子后面拿下自己的扇子,悠哉悠哉的扇了起来。

那人看了玥儿一眼,并未说话,倒是玥儿抱了一个拳,转身对着那恶少,“我不管你是什么张三公子还是何四公子,我只知道今天有个恶少要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作为大宋的子民,我实在不忍心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被你等恶人所欺,本公子实在不喜欢你们这幅仗势欺人的嘴脸,大宋的王法岂容尔等玷污。”

那位何公子见识过许多阵仗,这样的“好汉”,他实在是见得太多了,而那些人的结局似乎大部分都是发配边疆,或者羁押天牢,很少有善终的,他自然也不会惧怕。但是他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哎哟哟,这位小公子,你可是把我吓坏了,王法?我好害怕啊。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王法吧。在这东京十字街,我张玉郎就是王法,张安,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赶快快让这两位兄台见识见识什么是王法。”

张安就是那个最初拉扯少女的家丁,当他接到“讲述王法”的命令后,第一个冲了上去,另外几个手持狼牙棒的也开始出手。玥儿拖住那张安,两人赤手空拳打斗起来;那个多事的人则是躲闪腾挪,狼牙棒凶狠,却不曾伤到那人分毫。躲在人群中的明轩暗暗赞道,“好俊的身手。”他本来担心妹妹会吃亏,但是看那张安的身手,便知自己想错了。他本来也是不想滋事,可是这张少实在嚣张,必须要杀一杀他的气焰不可。

一群人在场地里打斗,那张少却走向那少女和老者,他的行为被玥儿看在眼里,她后退到那苦命父女身边,“恶少休要趁人之危。”

那恶少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挥动手里的折扇,跟张安一起与玥儿交起手来。“你这娃娃太不懂事,我本无意伤你们,可是你们不懂得退避,休怪小爷我不客气。”他的身手很是敏捷,几下子躲闪就让玥儿束手无策了。玥儿的功夫是花拳绣腿,平时练习也不怎么上心,打斗的时候也躲闪用蛮力,那张少几番逗弄下,便气喘吁吁了。

她一边打一边嘟囔,“早知道今天要打架,就该好好跟师父学武功了,也不会今天被人家欺负。”

那人看到玥儿有点撑不住了,便摆脱了那几个狼牙棒,前来支援玥儿,明轩怕妹妹受欺负,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那恶少认识明轩,就喊道,“沈明轩,你还不赶快过来帮忙,让这俩小子欺负我。”

“这,张少,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您带了这么一大票人,为难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在是不值当。您不是喜欢歌姬吗?回头我去翠云楼给张少弄几个过来,好好的陪张少过瘾,您看如何呢?您是堂堂相府的少爷,在这闹事跟人打斗,传出去恐对张少的名节不好。”

“沈明轩,你给我少废话,今个这事要是摆不平,我三少的名声就坏了,我就没法出来混了。”张三少少并不为明轩的“道理”所动。

沈明轩无奈,只得假意帮忙,把玥儿从乱战中拖了出来。

“你这小厮,竟敢当街对张少无理,还不快滚。”明轩一个劲的冲玥儿使眼色,可是玥儿却怒发冲冠,丝毫不理会哥哥的“苦心”。

“少爷,我不能看他们这样欺负那位老人家和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你放开我,让我去教训那个无良的张少。”玥儿的一句话,让张少和那人立马看出了究竟。

“沈明轩,原来这小子是你的家丁啊,你不好好管束,小心我关了你们家钱庄。”张少叫嚣着,冲着玥儿就是一折扇,正好打在了玥儿的手臂,疼的玥儿哎哟一声,坐在了地上。

明轩丢了手里的绣样,去扶玥儿,同时那“多事人”跃到张少跟前,一脚踢到张少的腿弯,张少跪在了地上,明轩和玥儿心里暗笑,玥儿大叫,“好身手,好好教训下这个无法无天的恶少。”

在场的百姓有的开始拍手叫好,大家都盼望着这个恶少被惩罚,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位翩翩公子,把这个恶少打倒在地,让乡邻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那人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只是用扇子抵住那恶少的下巴,“张少,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那张少看到那人真心好武功,心里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倒不如先服了软,私下里好好调查一下这个人的来历,然后计较报复的方法。”于是,他装作软弱的样子,“大侠饶命,好汉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张安,赶紧把这两位苦人儿的银钱收将起来,好好的给他们赔不是,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收手。”

那张安是个眼疾手快的,赶紧把笸箩捡起来,散落的银钱也都守在笸箩里面,恭恭敬敬的碰到那苦命的父女面前。那少女开始不敢去接那银钱,抬眼怯生生的看着玥儿,玥儿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放心收下那钱。接下那银钱之后,少女扶着老人颤悠悠的走出了人群,消失在了十字街汹涌的人流中。

看那少女完全没了踪影之后,那人才拿开扇子,让那张少站起身来。“张少,实在是得罪了,还望张少海涵。”

张少爬起来之后,对那人满脸堆笑,“兄台哪里话,看您这装束不像是本地人。不过小弟羡慕兄台一身俊武功,想跟兄台交个朋友,不知兄台是否嫌弃?”

“做朋友?张少抬举了,小人福薄,不敢攀沿张公子官宦世家,还望公子理解。”

那张少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咒骂着,“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我回去好好查查你的底细。”他说,“既然兄台志向清远,那小弟也便多说,如此小弟先拜别了。”说完抱拳,收起扇子,带着那帮家丁灰溜溜的跑了。

围观的百姓也都渐渐的散开了,那人走到明轩兄妹跟前,转身对着明轩兄妹说,“对了,两位兄台,感谢你们出手相助,这位小兄弟伤势不知如何了?”

玥儿的胳膊被打的脱臼了,疼的玥儿呲牙咧嘴,但是还是强忍着说,“多谢兄台关怀,小弟没事。”

那人收了折扇,微笑着说,“在下颜宗,从北地来东京办事。不知二位兄台高姓大名,今日我实在行的匆忙,来日必定登门拜谢。”

明轩心想着,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了,就说,“在下沈明轩,这是我的家童,登门拜谢就不必了,他日有缘,我们定会相见的。”说罢,捡起落在地上的绣样,扶着玥儿走出了人群。

那人看着明轩兄妹的背影,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也离开了事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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