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点不动声色地接听了安迪的提醒电话,不动声色地看樊母对着樊胜美哭,不动声色地看一脸灰败的樊胜美求助的眼神看向他和曲筱绡。奇点看到,曲筱绡已经快承受不住樊胜美哀求的眼神,毕竟年轻,但年轻的曲筱绡避开那眼睛,绝不主动开口。
樊胜美则是终于看向不期而至的魏渭,为什么她的救命稻草安迪没来,而是来了魏渭?但樊胜美来不及细想了,她疲惫的大脑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太多,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她决定。这时樊母忽然没头没脑地道:“阿美,你爸有退休工资,我没有。”

樊胜美发了半天愣才想到妈妈此话后面的意思,即使她爸爸手术后只有眼珠子会动,但只要活着,只要如赵医生所言不进康复中心就不需要太多医药费开销,那意味着爸爸只要活着即使躺着还能赚取正数收入维持家用。生命即使走到关键的十字路口,依然逃不过金钱的考量。樊胜美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妈妈,道:“你以为我不想救爸爸吗?这时候还……”她看看周围的人们,不语了。爸爸当然非救不可,她考虑的只是钱,不交钱就没有手术台。

樊胜美最终唯有走到冷静得有点可怕的魏渭面前,她相信,魏渭的背后是安迪,而安迪早前说过出去洗车并拿钱,安迪是打算借钱给她的,她估计魏渭此来绝对受安迪差遣。“魏总,请你借点儿钱给我,我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

“行。但我需要跟你谈利息和抵押,毕竟这需要涉及十万元本金。”奇点这才掏出纸笔,拉开架势。

樊胜美一听就晕,她的借钱史上从来就没忘记付人利息,可抵押这种要求还是第一次听到。然而眼下刀架脖子上,钱这种三俗物儿对她无比重要,她唯有答应。可她哪有东西可以抵押。“魏总,我一屋子的东西都可以抵押给你,可……”

“我不清楚你一屋子有些什么东西,但根据规矩,我只收容易变现的资产做抵押,比如你父母的房契之类的文件。”

曲筱绡三心二意地听着,听到这儿眼睛一亮,立即变得一心一意,“这个倒是可以做到。樊家一家子逃难到海市,一定随身带着所有重要文件,什么户口本信用证身份证存折房契应有尽有。对,这个抵押可以做到。樊胜美,樊大姐,你爸生病是你全家的大事,该你们全家出力出钱,别只顾着想你自己有没有,你算老几,你有几毛。要我说,把你那混账哥哥的房子卖了,给你爸治病。反正他们出逃也用不到那房子……”

“如果房产证就在这儿,事情倒是好办不少。”奇点打断曲筱绡的侃侃而谈,以保证节奏,但同时给了曲筱绡一个赞许的眼光,“房产证放我这儿,一年期,如果一年到期还不出,我把房子卖了收回本利。”

“不行,房产证不能给,阿美,你哥的房子不能卖,卖了房你哥就得离婚了。”樊母一听外人打她儿子房子的主意,顿时蹦起三尺高,都顾不得哭了,“阿美,你说你能借到钱的啊。你快借啊,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有工作了。”

“离个……”曲筱绡丑话冲到嘴边,立即刹车,看了一眼赵医生,才变得文雅点儿,继续道:“你儿媳就是个拖着儿子的中年妇女吧,这年头中年妇女离了婚还有谁要,你放心,谁也不敢跟你儿子离婚。再说,即使你儿媳脑袋发昏跟你儿子离婚,人家也好歹已经给你生了孙子,你够本。你别光顾着你儿子不顾你女儿,你女儿今年三十,过了元旦三十一,剩女了,别让你女儿背一身债连嫁都嫁不出去,做一辈子老姑娘,你做娘的有这么偏心?不会吧。樊胜美你难道打算头脑发昏做圣母?你也不想想你这把年纪要再背上一身债,你还上哪儿掐尖去。”曲筱绡越说越来劲,颇有挥斥方遒的豪迈。她原本对可怜的樊家老幼三个无限同情,犹如她看见欢乐颂满院子毫无招架之力被人类抛弃的流浪猫。可樊母刚才那一跪跪得她魂飞魄散,她才拨开云雾见青天,前后贯穿弄清楚樊家那烂摊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此时才发现总是虚张声势的樊大姐原来是个傻大姐。但看着樊胜美迟钝的眼睛,曲筱绡怒了,“不会吧,樊大姐,难道那房子是你有份出钱买的,你有感情?得了,那就抵押吧,反正魏大哥是债主,只要魏大哥同意。”

樊胜美被她妈抓着摇晃,她妈不许她答应。但樊胜美到底还是被曲筱绡点醒了,她咬住嘴唇,心思开始活动。对啊,为什么不卖了哥哥的房子,为什么妈妈如此偏心,为什么要她一个人背负所有欠债。

奇点趁机面不改色地加上一个砝码。“我无所谓。你们把房产证押我这儿,我可以接受。你们如果打算卖了房子,相信远水不解近渴,你今晚还是得问我借钱。我只跟你们亲兄弟明算账,不管借期长短,利息一样,照私人借贷规矩办事:三分利,没有还价。”

樊胜美记得听道上兄弟说起过私人借贷利息就是这个三分利,但她不是很弄得清楚这个数字的具体含义,“魏总是指每个月百分之多少的利息?”

“借十万,每月三千利息,年底连本带利还十三万六千。虽说这是规矩,可樊大姐,你工资够还本付息吗?别把你逼良为娼了。”曲筱绡痛快说完了才捂住自己的嘴,又忘了装文雅,“而且据赵医生说,十万还是个基数。”

“这……这不是高利贷吗?国家不是不许高利贷吗?你们邻居隔壁的,客气点儿好吗?”樊母被曲筱绡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利息给惊了。“大半夜的别做白日梦,真高利贷才只三分?”曲筱绡又抢了奇点的话,奇点只能等曲筱绡说痛快了,才道:“三分利已经是友情价。不信请小樊打电话问一遍,今晚借不借得到钱。”樊母忙道:“行,行,阿美,你答应吧。救你爸要紧,以后你咬咬牙再省省,总还得出钱。”曲筱绡听到这儿惊呆了,“靠,真要逼你女儿卖身啊。”樊胜美一直沉默,听到这儿死命咬了咬嘴唇,果断对她妈道:“妈,我一辈子都还不出。两条路,卖哥哥的房子,给爸动手术。不卖,让爸等死。你决定。”“你们有权卖你哥哥的房子吗?”奇点冷静地插一句话。“放心,我哥房子是我爸妈出钱买的,为了怕嫂子总嚷嚷离婚分去一半房子,房产证写的是我爸妈名字。”樊胜美终于冷静下来,一冷静才发现眼前有路可走。“妈,快决定。爸爸大脑出血不等人。妈,妈,你还磨蹭什么?”

赵医生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金钱与性命的较量,可见此还是忍不住扭过脸去看一眼今天有点陌生的奇点。奇点冲赵医生微微摇摇头,继续面不改色面对樊母。

“妈,你不想救爸爸吗?你打算看着爸爸死在你眼前?你刚才不是拼命要我救爸爸吗?妈,你说话啊。”

“我不敢作决定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敢作决定啊……”樊母被女儿逼得双腿一软,缓缓坐到地上痛哭,“你爸知道会打死我的,我不敢作决定啊,我怎么办啊……”

“爸要打,找我。”樊胜美扶了母亲一把,扶不起来,只得站起,对奇点道:“魏总请草拟借条吧,等我爸进手术室,我跟你回22楼取房产证。事不宜迟,救我爸要紧。”

奇点翻开笔记本,立刻熟练地草拟借条。很快写好,自己先签了名,然后交给樊胜美。樊胜美看了一下,就是刚才谈的几点条件,她签下名,又蹲下,轻声逼她妈也签好名字。奇点这才打开安迪的包取出一叠钱,再打开自己的包,取出一叠,稍微不够,但已够手术预付。

樊胜美拿着钱匆匆奔去付费,这边,曲筱绡收回浑身毛刺,娇滴滴地道:“魏大哥,你相信赵医生跟身边这位美女是恋人吗?刚才还差点儿被他们骗了,可等现场剧情一紧张,两人光顾着看戏开始乱露马脚。你说,一个男人要有多混账,才会随随便便领一个女人来骗另一个女人呢?赵启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奇点微微一笑,赵医生则是忍俊不禁,转过身去面对墙壁暗笑。奇点看看地上依然痛哭的樊母,轻咳一声,阻止曲筱绡胡闹。他想将樊母扶起,但樊母拿他当仇人,一把推开奇点。奇点只得向还在面壁而笑的赵医生求助。赵医生这个权威的扶持被樊母接受了,等樊胜美付款回来,樊母已经坐在椅子上拍腿痛哭。

樊父终于被送进手术室,众人全都松一口气。曲筱绡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吵醒睡梦中的父母,由衷地表示,她爱他们,非常非常爱他们。看到樊胜美的妈妈,她才发现她爸妈对她简直是好得没道理,她平时有点忘恩负义。但转身,曲筱绡就对赵医生说走着瞧,似乎忘了赵医生这是专程赶来帮她的忙,她又忘恩负义了。而且,曲筱绡强硬地坐上赵医生的车,强迫赵医生送她回家。

出了大门,与赵医生一起来的女孩才收起严肃的脸,哈哈大笑,“赵启平,我不做你的挡箭牌了,吃不消曲家美女,你自己玩儿去。拜拜,我打车,你自求多福。”赵医生无奈地与女孩挥手告别,皱眉看着曲筱绡,“你想怎么样?”“你得听我解释,我今晚不是无理取闹,我是帮樊胜美的大忙。走,找个地方喝酒说话。”“这么晚,我明天有手术,我要为病人负责。我送你回家吧。”“但你已经误会了,这可不行,我注意形象呢。明天晚上给我,我一定要解释清楚,我不能平白无故做坏人。还有,你也得向我解释,刚才那位传说中你的女友是怎么回事。”“美女,我们不是说好分了吗?”“当然分了,你说了算数。但是,分手不妨碍把话说清楚,把形象拔高大啊。明天!这次轮到我说话算数。公平合理。”赵医生无语问苍天,他发现曲筱绡原来不是草包。那一边,奇点领樊胜美走出来,安迪远远看见就把车开过来。两人默默就座,安迪也默默将车开了出去。走了有一阵子,奇点才回头对樊胜美道:“小樊,刚才得罪了。我们跟王柏川商量了一下,觉得你一个人背着全家的债务不是办法,也不合理,就自作主张了一下。等下你找到你哥的房产证,我们先替你收着。最终该怎么处理你哥的房子,我建议你等你爸手术后,一切尘埃落定,你也心定了,再慎重考虑。”

樊胜美大惊,“你们……”她说不出话来,只会呆呆看着前面两个头。张了张嘴,却是哽住,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安迪听到后面的啜泣声,不由得斜睨奇点一眼,这家伙一张嘴还真能煽情,看起来他已把问题解决。正如安迪把问题交出去时候所想,她觉得奇点只要接手,必然解决。

但车到欢乐颂,走出车库的时候,樊胜美毅然道:“魏兄,麻烦你,再帮一个忙,把我哥的房子尽快卖了,免得夜长梦多。”“行。但这事我会托付给王柏川,我对你们老家不熟,怕吃亏。你不用出面,知道就行。”樊胜美深吸一口气,点头,“谢谢。那房子有一半是我出钱,我问心无愧。

安迪……”她紧紧抿了一下嘴,“我会好好重新开始。谢谢你。”安迪没说什么,只微笑着,主动伸出手,轻揽樊胜美的肩膀,一起走入电梯。但进了电梯,她还是不习惯地将手收回。

当手中的每一张牌都是坏牌,想要赢一把的唯一办法就是打破规则。樊家主心骨樊父轰然中风,樊家的分配规则因此倒塌,樊胜美在爸爸手术的那一天才终于认识到,亲人并非天然的爱人,亲人更非天然的债主。从那一天起,樊胜美渐渐学会对亲人说“不”,并越来越勇于说“不”。然而奇怪的是,当樊胜美强硬起来,充满主见的时候,她的妈妈吧嗒一声贴到女儿身上,变成唯女儿马首是瞻,将女儿看成新一任的樊家家长,在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唯独说到儿子的时候,樊胜美才能发现,其实儿子才是妈妈心中的唯一主心骨。即使儿子目前远在天边也无所谓,孙子雷雷就是儿子的替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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