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图府说来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光绪三年以前这里是被叫做“昌图厅”的,实打实凿是个东北的小地方。可是偏偏是这里,作为屯粮之所,颇受朝廷重视,也有着绿营把守。说这里闹革命党?百姓打心眼里不信。
不过说这里闹日本人倒是真的!光绪二十年北洋水师一败涂地,让那帮子小矮子给欺负的不行。朝廷倒说是要把奉天行省东边沿海的那一块都给日本人了,可一直没什么动静,街面上日本人没看着几个,反倒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多了起来。多是法国人和老毛子!听人讲,这朝廷花了叁仟万两白银才把辽东从倭人手里拿回来。

叁仟万两白银,听着都吓人,但是这和咱们小老百姓有啥关系呢?脖子上头带辫子的家伙事儿不掉,那天塌下来也得是高个的顶着。

话说这日上三竿,天光大亮,虎子哈欠连天地下了炕。炕上被褥席子也不叠不卷,随意这么往炕梢一堆,披上一件脏兮兮的小褂就出了房门。

单就不叠炕被这事儿,彭先生就数落过虎子不知几遍,然而虎子混不往心里去。用虎子的话讲:“这被褥叠了晚上还得铺散开,何苦费那二遍事呢。”时候久了,彭先生也就不管了。

昨夜熬骨渡魂这师徒二人都是鸡啼三声方才落身睡觉,现在虎子这个时辰起来也是困顿异常,奈何天光大亮已然睡不着了,这才到后厨生火造饭。

虎子把清水下锅,舀了碗小米盛了碗高粱一同往锅里倒了起了火便撒手不管了。从酱缸里捯出两勺酱,捞出一根腌了俩月的黄瓜随便切了,又从壁橱里薅出两根葱,这早餐便算准备停当了。

煮熟了二米粥,虎子盛了两碗,与大酱小菜一同端进了东厢。

东厢里彭先生正烫了条毛巾擦脸,见了虎子微微点头。虎子把饭菜端到炕桌上,又烫了盏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彭先生:“师父,喝酒。”

彭先生接过酒盏抿了一小口,说:“哟,彭大少爷给我倒酒?稀罕!有什么事,说吧。”虎子憨憨一笑:“没事。”

彭先生看了虎子一会儿,虎子也只管看着彭先生傻笑。

“哦?没事啊,”彭先生乐了,“你既然说没事,那便是没事吧。”

虎子一听这话乐不出来了,急忙拉住彭先生袖头:“别介,师父,有事儿。”

彭先生放下酒盏扭过头:“你个小兔崽子就是挨打还少,说吧。”

“师父,”虎子说,“昨个下晌我跟狗子、小九他们约好了,今个儿出去玩儿去。师父,今天的课业……”

彭先生放下酒盏,绷起脸来说:“你与他们昨日相约的时候,为何不来问我呢?先信于人,再求可信于人,你说自己有没有错?”

虎子闻言立马蹲下把头一抱:“我错了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彭先生看虎子这样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小子真的是打得皮实了,这句“再也不敢了”也不知听了多少次,还不是三天两头在外惹祸。“去吧,”彭先生无奈一笑,“若是去山上耍,给我摘些龙葵回来做药。”

“谢谢师父!”虎子高兴得一蹦老高,全无适才认错时的模样。彭先生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依旧是喝酒吃粥。

师徒二人说话间,叩门声响。虎子放下碗筷出去应门,还没走到门口便望见院外高出院墙的大槐树上攀着个瘦小的少年,看样似是与虎子年龄一般。这孩子瘦颊脸长,生了一副精致的女孩模样,如不是那半个光头和稀疏间带点黄色的小辫,还真当谁家的丫头了。

少年看见了虎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瓦亮雪白的碎米小牙:“虎子,咱几个找你玩儿来了,开门。”

虎子见他攀在树上,慌张喊道:“小九,你麻溜儿给我下来,那棵树不能爬!回头惹上什么东西跟你回家小爷可不管!”

这叫小九的男孩一听打了个寒颤,一边从树上往下爬一边放着狠话:“虎子你敢吓唬你爷爷!看你开门我怎么收拾你!”

虎子打开门正见小九从树上蹦下来,小九身后还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虎子略有些惊喜,伸手向门外那微胖的男孩头上摸去:“狗子,今儿还把灵芝姐领出来了?”

这胖乎乎的小男孩名叫赵小狗,今年刚满十岁,是城里最大杂货铺里赵老板的儿子,有四分之一的旗人血统。这赵老板十八娶妻,可偏偏正室的肚子不争气,十余年无所出。赵老板又前后娶了两房妾室才在四十岁抱上了儿子,算得上是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娃娃,赵老板那是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但就有一样:算命的讲了,这孩子小幼的年光里不是富贵命,还有些克犯家人,得取个赖名才好养活。所以这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才得了个狗子的小名,得一直叫到成年才能改呼大号。

至于叫灵芝的这个丫头虽然也还是个孩子,却也出落的有几分大人模样了,今年已满十五岁,是个出了嫁的黄花大闺女——她是赵小狗的童养媳!灵芝本名不叫灵芝,叫秋妮,是嫁给赵小狗以后婆婆给改了名字。不过自打虎子认识她起,就一口一个灵芝姐的叫着了。

这姑娘模样不好看也不难看,照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个子也不算高,偏偏一双眼睛灵动得很,偏就那么讨人喜欢。她像男孩一样打着短褂露着胳膊,头上盘着个小小的发髻,象征着这是个有妇之夫。最难得,这是个天足的小丫头,没裹过脚,这才能跟着这一帮半大小子漫山遍野跑。

“虎子,你刚才吓唬你爷爷来着?”小九看着虎子眼神不在自己身上,伸手就要抓虎子的小辫。

虎子抬手扣住小九的手腕,一个错步近身一抬胳膊,小九站立不稳要往后倒,虎子胳膊又向下穿裆而过把住小九的大腿,挺肩一抬就把这瘦小的少年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一步一颠往院里走。

“你刚说,谁是谁爷爷?”虎子一边颠一边戏谑地发问,“说呀,谁是谁爷爷?”

小九被虎子扛在肩上颠得苦不堪言,开口求饶:“虎子哥!虎子爷!你是爷成了吧!腰腰腰腰!我腰要折了!虎子爷你把我放下来吧!”

玩闹间虎子的头被人拍了一下,一抬头,彭先生正背着手低头站在身前看着自己。虎子吓了一跳,急忙把松手放下了小九。小九狗子对着彭先生弯腰拱手,灵芝则是浅浅道了个万福。

“狗子你过来,”彭先生蹲下来对着狗子招了招手,“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狗子紧跑两步到了彭先生身前,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彭先生托着狗子的下巴让他抬头,冲着阳光,能看见狗子舌头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仿佛一条小泥鳅扭来扭去。

“差不多了,”彭先生点点头,从怀扣袋里掏出一张符来,“灵芝,你把这个给你公公带回去,明日正午打河水同这符灰给狗子咽了,这黑鳅就死了,日后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灵芝走上前双手接过符纸,珍而重地放入里怀,又道了个万福:“谢谢彭先生恩德。”

彭先生摆摆手直起身:“虎子你把粥喝完就同他们玩去吧,别忘了我要的龙葵就好。”

虎子乐呵呵应了一声,和一众孩子奔了后院。

彭先生望着四个孩子的背影不觉有些唏嘘,这虎子跟着自己这么个近鬼亲神的人物向来是找不到玩伴,偏偏这近一年还有了朋友了。

狗子是被猫迷了眼,吓丢了一魂一魄。赵老板找上门来,彭先生给招了魂又用黑鳅栓了线,算是保全了这孩子灵智不失。未曾想这孩子和虎子玩到了一块儿,一口一个虎子哥的叫。赵老板没那么多忌讳,加上这师徒二人刚搭救了自己宝贝儿子性命,也就由着赵小狗跟在虎子屁股后头瞎晃。灵芝是狗子的童养媳,本就是没什么和同龄人的交际,自然是能玩到一块。至于小九,打他爷爷那辈开始家里就都是戏馆里唱戏的的艺人——京剧,大戏!与二人转的场子不一样,整个昌图府只此一家。但也是抻筋拔骨逗人开心的行当,都是下九流,谁瞧不起谁啊!

“彭先生!彭先生救命!”门外忽然传来这么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彭先生一怔。走到门前见一头包粗麻巾的短褂青年正气喘吁吁。

那粗麻巾见了彭先生紧走几步跪倒在彭先生脚前,连连磕头:“彭先生救命!彭先生您救救俺娘!彭先生!”

彭先生急忙扶起这年轻人,细一观见这人面色酡红、大汗淋漓,这数里山路想必是一路长奔不歇而上。彭先生伸手点了那人檀中,又翻手在胸腹之间一拍,这粗麻巾一口气才顺了上来。

“别急!”彭先生给这青年捋顺了气,拍着他的肩膀道,“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彭先生,俺娘让什么东西上了身!”粗麻巾急道,“张大仙儿说这东西是个老鬼,杀过人的!俺娘打昨个半夜起胡言乱语,拿着了刀棍就砍人,四五个大小伙子才把俺娘给按住绑了!彭先生,您赶紧跟我下山吧。”

彭先生面带惊奇:“张大仙儿去了,处理不了?”

“不知道,”粗麻巾说,“张大仙儿就说让俺上山来找您,让您下山看看。”

彭先生一听也不犹豫,转身进了院喊道:“虎子!收拾东西跟我下山,今儿有脏活!”

东厢里半碗粥没灌完的虎子听了前院这一声喝先是一愣神,然后麻溜地放下碗筷打开墙角的檀木箱子一样样的收拾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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