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
冰雪未消,残冰断桥。

她扭头望去,只见屋檐下摆着一张躺椅,有条土狗眯着双眼卧在下边。土狗浑身肥圆,一见外人便转过身来,半边身子竟有数不清的伤疤。它吠了几声,便吵醒了躺椅上的老头。

老头满头花发,懒懒地伸了伸四肢,他皱纹很深,手上积了比牛皮还厚的茧子,当他手掌在土狗头上磨蹭,那土狗便不再叫了。

它喜欢被这双大手摩擦,尾巴晃个不停。

在它记忆里,还有双更年轻、更有力的手,时常会温柔地抚摸它。

老头灌下一口酒,一边喝酒一边咳嗽,喝酒喝得越多,他咳得也越发猛烈。

他本应该抱着刀。

他的姿势就是刀不离手的。

所以就算刀不在了,他还在双臂间留一些空隙。

屋前有三颗枣树,因为今年寒冷,可能要冻死了。

隼不言和出一团寒气,道:“到了?”

“到了。断桥之前,三棵枣树。”她将背上宝刀卸下,细细地看,就是那把九个环儿的奇刀。

她走几步,环儿便撞出空灵的声响。

如此安静的环境中,清澈、动人。

老头听到刀环儿的声音,猛地从躺椅上跃起。他道:“胜儿,你终于回来了......”

土狗见生人过来,忽而大吠。

老头冷冷道:“不,你们不是胜儿。说!你们为何带着他的刀?”

那空灵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老头面前停下了。

仇蓉道:“这是他的刀。”

老头道:“也是我的刀。”

仇蓉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头道:“刀在人在,刀回人亡。”

寒风呼啸,枣树落下了最后一片死叶。它的汁液早已流干,岂非是江湖人的宿命?老刀客已经迎来了最后的季节,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坐在躺椅上,静静盯着枣树。

他似乎没发现那棵枣树快要死去。

还当青葱岁月,他抱着心爱的女人退隐扬州,就在枣子结满枝头的日子里,两人迎来了世上最贵重的宝物,是个孩子。

——“像我还是像你?”

——“都像。”

——“哦?”

——“有他爹的威武雄壮,有他娘的美丽动人。”

一切仿佛就在弹指之间。

老头道:“我能问问,他是怎么死的?不必隐瞒,我只想知道他算不算我李家的男儿。”

仇蓉道:“为国捐躯,诚乃大英雄也。”

“英雄,哈哈哈哈!英雄......”老头的语气忽强忽弱,却又挥手,示意她离去。

土狗又在叫了。

它闻见刀上熟悉的气味,却终究没有等到那双有力的大手。

两人走回断桥。

隼不言道:“好个英雄。天下最崇高的是英雄,最没用的还是英雄。”

仇蓉严肃地盯着他,道:“七年过去了,我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隼不言道:“你早有打算,看来探访李家人只是个幌子。这个抉择必定很重要。”

仇蓉道:“实则三个月前,朱太尉秘密召集各地将领,要今日在扬州一聚,共商大事。”

隼不言道:“大事?能有多大?”

仇蓉道:“谋权篡位。”

隼不言道:“你要挫败他的阴谋?”

仇蓉道:“相反,我想帮他。”

当朝皇帝昏庸无能,隼不言料那朱太尉也非好果子,可见仇蓉胸有成竹,看来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这个女人果断起来,竟也恐怖无比。

隼不言道:“你说皇帝昏庸无能,我却不这么觉得。”

仇蓉道:“哦?”

隼不言道:“因为他们早就发现朱太尉的计划。”他有意将剑柄指向身后。

仇蓉朝身后望去,确实有两人身着便服,形迹可疑。

隼不言道:“他们已跟踪我们三天三夜,应是朝中高手,监视着各路动向。”

仇蓉冷笑道:“那我们故作游玩,静观其变。”

她已挽上隼不言的胳膊,道:“走。”

被这样一双细致的手臂擒住,无人会去拒绝。

凛冬。

城楼、湖面皆已淋满冰雪,仿佛亘古以来它就是白色的。

扬州未逢三月,本来热闹,即便冰寒彻骨的日子里,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各人沿街叫卖,卖的杂七达八,甚有跑江湖的卜卦,驼背说书的老者。

“诶!都来瞧瞧看看,不准不要钱哪!”卜卦人留撮小胡,面容削尖,仿佛是一刀刀划出来的。他见两人结伴而行,便拦道:“两位可有兴趣卜一卦哪?”

隼不言道:“我的命靠我的剑。”

卜卦人道:“抬头三尺有神明,权当个付钱施舍呗。”

仇蓉瞧见身后两人步步紧跟,便抖落几两银子,道:“请给我卜一卦。”

卜卦人道:“可否让在下看看姑娘的手相?”

这卜卦人说是看手相,却闭着眼睛,道:“你这命格千古难得,我不好明说,但你一生中若能遇见三位贵人,必是风流人物。”

仇蓉道:“请先生指教。”

卜卦人道:“第一位是七煞,得此人相助,风起云涌,第二位乃是破军,此人正如其名,乃是横扫千军的奇人,最后就是贪狼星,贫道卜到至今,只见过一次贪狼命格,恐姑娘虽能名留青史,却终事与愿违哪。”

仇蓉道:“多谢指教,我身旁这位......能否?”

隼不言本就厌恶歪门邪道,心生一计,道:“我右手受过伤,先生厉害,能否隔着衣裳摸个究竟?”

他伸出右手。

卜卦人道:“哪里哪里,我卜得是......”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如同触电般弹开双手,五官扭曲,冷汗直冒。他端起行李就跑!

隼不言道:“老兄,我这卦是凶是吉?”

卜卦人却在人群中惊慌失措,早已见不得影迹。

两人走在长街,恰逢流浪画家布景,他见两人郎才女貌般配得很,便已扬州城作景,每一草,每一木,画上了少年剑客与那银发姑娘的行迹。因为摘自真人,他不由得画慢了些。可他画得很细心,将剑客飘逸的长发与姑娘傲人的风骨都画了出来。画完之后,他又觉得如此普通,只好将它藏在匣中,等待哪日被人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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