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枫亦步亦趋追在易学佳身后,又不敢靠得太近,便隔着一人的距离,不断为自己伸冤:“易学佳,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气,如果你气我不该喜欢你——”他双手合在一起,几近哀求地说,“那我就不喜欢了,你别气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你不理我,你不理我,那我就没有朋友了。”
易学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说:“说得这么可怜,柯鸩飞和裕琛都是你的朋友啊,何子萱以前还亲过你呢。”

“不一样,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不一样。”梁枫站在楼道口,可怜巴巴地看着易学佳,他身后的天空有雷声由远及近,暴雨将至,阴霾的天色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被人抛弃的流浪狗,“易学佳,我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其实我知道别人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聊、很奇怪,从小到大只有你对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你不觉得我无聊和奇怪,你拿我当朋友。”他郑重地说,“我失去谁都不想失去你,以后我再也不说喜欢你了,别生气了。”

易学佳一只脚已经迈在台阶上,她见到梁枫如此真诚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但感觉自己直说“那我们和好了”又很没面子,很下不来台,她撇撇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晚饭来我家吃吗?”

梁枫脸上立即绽放出失而复得的傻笑,连连点头跟了上来。

易学佳的脚步也明显因为解决了烦恼而变得轻盈起来,但她马上想起来妈妈见到自己带梁枫回家会做出什么反应,肯定会狠狠调戏她一番然后误以为她和他谈恋爱了吧!她于是停下了快乐的脚步,沉重地转过身来看着梁枫说:“还是算了。”

“啊?”梁枫一愣,最后“哦”了一声,站在原地,却也舍不得走。

易学佳问他:“你爸爸不在家?”

“嗯。”

“你又一个人吃饭啊?”

“嗯。”

“吃什么啊?”

“面条吧?”

“啊!”易学佳无奈地叹一口气,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招了招手,“算了,跟我回家吧。”

梁枫凝固的笑容再一次化开,兴高采烈地跟上,跟得太近,踢到了易学佳的后脚跟,被她瞪了一眼,他赔以傻笑。

进了屋,果然林碧光见到梁枫时,先是扫一眼易学佳,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梁枫招呼:“枫枫来了,来,进来,正好今天买了水果,我给你们洗了,饭前吃一点儿。”

“什么啊?没他的份!”易学佳被林碧光那暧昧的坏笑给挑起了怒火。

但是没有人参考她的意见,梁枫走上前去乖巧地说:“阿姨,我来洗,你别忙了。”

易学佳冲梁枫道:“你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林碧光无视了易学佳,对梁枫说:“那你把青枣和苹果洗了,还有梨。”同时打开冰箱问,“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还有一些腊肉,随便吃吃?”

梁枫接过用塑料盆装的水果,点点头说:“随便吃,我都可以。”

“hello?”易学佳摊开双手,看着他们很自然地好像母子一般一起忙碌着,她翻着白眼喊,“妈妈!”

“干什么?你就晓得吃!”林碧光白她一眼,和梁枫一起进了厨房。

易学佳“切”一声,倒进沙发里,拿起遥控器看电视。

开饭的时间,窗外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窗户玻璃被豆大的雨珠砸得发出惨叫,易学佳转脸看着外头,忘了咀嚼嘴里的饭,“哇……”地感叹一声,又回过脸来看着梁枫问,“你等雨停了再回家吧?这架势,十把伞都挡不住啊。”

“枫枫,要么今晚上在我们这里睡吧,我跟佳佳睡一张床。”林碧光也看了一眼窗外,微微皱着眉头担忧地说,“这么大的雨,估计你爸爸也应该呆在医院里不回家了吧?”

“他平时也不太在家里睡。”梁枫的左手压在桌面上却没有端着碗,他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地夹着菜,边无所谓地说,“很多病人的家里人不陪床,所以离不开他,我爸爸倒是挺开心的,说能多赚一些钱。”

“那你春节也一个人在家?多寂寞啊。”林碧光看一眼梁枫的碗问,“再拿个空碗给你盛汤吧?”

“不用,我吃完这口饭就喝汤。”梁枫飞快地吃完剩下的米饭,然后把空碗推到前面,以右手用勺子给自己盛了西红柿鸡蛋汤,同时问易学佳,“我帮你盛啊?”

“行了你,就你那颤颤巍巍的手?”易学佳调侃他一句,梁枫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亲近的人拿他的左手开玩笑了,但林碧光还是瞪了她一眼,做出嘴型发出无声的“喂!”字以警告她,易学佳嘻嘻一笑,不在乎地对妈妈说,“要不,叫梁枫跟我们一起过春节呗,反正你们也要通宵看春晚,还要叫同事上家里来打牌。”

“春节你去广州看看吧,不是马上要考那边的大学么?先去体验一下那边的生活习惯。”林碧光放下碗,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及,“已经和你姑姑打好招呼了,她可天天盼着你呢。”

易学佳一愣,嘴里的汤缓缓地咽进喉咙后,奇怪地问:“什么时候?怎么这会儿才说?”

窗外的雨更大了,好像天空被撕出一个巨大的裂口,仿佛库存了十年的雨水好像瀑布般倾倒向人间。

“也就前几天你爸爸突然想起这一出,你这两天就可以收拾一下行李。”林碧光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之中,显得远远近近的有些朦胧,“等你爸爸回来,他准备自己开车送你过去。”见到易学佳好像有些失落,她笑着推她一下,“不是你老闹着说春节想出去玩吗?这怎么不高兴?”

易学佳有不太好的预感,但她还是牵强地笑了一下,故意说笑道:“别人裕琛家都是去国外过春节,我去个广州有什么好高兴的?反正到时候读书也是要去的嘛,得在那里住四年呢……”见到妈妈不接自己的话,她继续笑眯眯地说,“爸爸不会把我扔在姑姑那里吧?省得我来回折腾了。”

林碧光站起身,边说“吃完了吧,收拾。”边将碗筷叠在一起,梁枫赶忙站起来帮忙,易学佳也站了起来,她却冲她努努嘴说,“你把切好的苹果吃了,别叫它蔫了。”

“就知道拿我当垃圾桶。”易学佳于是端着盛有切块苹果的不锈钢碟子走到窗边,边往嘴里塞边嘀咕,“每次都让我收拾剩下的。”

窗外因为雨势汹涌,无论是树木还是居民楼,什么景象都不见了,只有密密麻麻细长的白线在切割着漆黑的夜幕,易学佳平时很喜欢这样狂风暴雨的自然景观,但此时此刻却感到压抑,总觉得有什么潜伏在夜中的怪物正蓄势待发。

等林碧光和梁枫洗好碗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没多久,林碧光正拉开茶几的抽屉,边拿瓜子、花生和糖出来,边说:“吃一点儿就去刷牙,然后——”她的话被突然炸响的电话给中断,“哎哟。”她捂着心口笑一笑,“怪吓人的。”

林碧光越过易学佳,坐在角落里接起电话,易学佳则示意梁枫和自己一起吃起这些廉价的零食,他们刚剥开糖纸,只听见林碧光捂着一只耳朵,对着话筒“喂?”了好几声后,才清晰的听见对面人说话,她道“是任师傅呀?怎么了?”之后,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接近着一声疑惑而急促“啊?”声中充满了震惊于恐惧,她的脸在日光灯下一瞬间失了血色,语无伦次地追问,“别,别,我没听懂,你慢慢说……谁家出事儿了?”

因为从来没见过家长如此慌张的样子,易学佳和梁枫都停止了动作,一齐转过脸去等着她的下句话。

“不会吧……”林碧光无意识地抬手捂着嘴,举着话筒对空气点头,“嗯,嗯,好,我马上过来,好,嗯。”说罢,她挂了电话,匆匆站起身,满屋子找伞,“伞呢?我把伞搁哪儿了?”

“妈妈?妈妈!”叫了一声不见反应,易学佳被林碧光的紧张传染,慌忙连叫数声,“妈妈!怎么了?”

“我得马上出去,去裕琛家一趟。”林碧光终于找到了伞,她转过身茫然地看着女儿说,“裕琛他妈妈……唐菓她,去世了……”

易学佳和梁枫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发声,一时间,室内好像被抽空了氧气般寂静无声,甚至连狂躁的雨声也消失不见了。

林碧光边说“你们在家里呆着。”边冲出门去,同时嘱咐锁好门,“别乱跑。”

但是易学佳和梁枫都不管不顾地跟着她三步做两步往楼下冲,她也顾不上了,边急忙忙下楼边说明了刚才任美国打来的电话内容:唐菓服务的航班在落地时出了故障,整个飞机脑袋先着地,半数人都遇难了,其中就包括她,现在裕喜坤接到消息,要去省会处理后事,他交代左邻右舍替他先照看裕琛,首先想到的就是住在同一栋楼的任美国和周曙光。

冲出单元门,林碧光忙着撑伞,但是易学佳和梁枫却顾不上了,他们冲进雨里,朝着小区主道跑去,远远便看见正在雨中被任美国拉着的裕琛,他正在朝他们家的黑色轿车大声叫喊着。

“爸爸!我也要去!”裕琛疯狂地拍打着车窗玻璃,朝驾驶座里的裕喜坤大喊,“你带上我!”

“裕琛,你在家里等我!”裕喜坤满脸是泪,冲他大吼,“我会把妈妈带回来!”

柯鸩飞的爷爷和奶奶也在现场,两位老人举着伞,一脸无措地看着黑色轿车在瓢泼大雨中远去。

任美国死死拉着要追赶车尾而去的裕琛,何子萱的父亲何友强举着伞慌忙从远处跑过来。

周礼诺举着伞站在爸爸任美国身后,她不敢看裕琛,脸躲在伞下的阴影里,以手捂着嘴,从肩膀的抖动能看出来她在哭。

“裕琛!裕琛!”易学佳和梁枫边叫喊着他的名字边跑到他跟前。

“易学佳?梁枫?”裕琛抬脸看见他们,在雨中哀嚎,“我没有妈妈了!”他一声声嘶吼,雨水灌进他的喉咙里呛得他口水横流,但他还是止不住地一遍遍哭吼,“我没有妈妈了——”

易学佳没见过这样的裕琛,她也没经历过天塌下来的绝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的她也扬起头大哭起来,她冲上去抱住裕琛,周礼诺赶紧走过来为俩人撑伞。

梁枫走上前来,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裕琛,他很小就没了妈妈,但那个时候太小了,他对死亡的理解很模糊而遥远,如此近距离地见到阴阳之隔的时刻,他慌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裕琛并没有回应易学佳的拥抱,他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像一根深扎于地中的墓碑,周礼诺的心脏为他的样子给恶狠狠拧碎了,等反应过来时,自己也早已紧紧地拥抱着他,可是裕琛的身体好冷,他被雨水给浸透了。

雷电交加的这一夜,十七岁的裕琛被命运的巨浪突如其来地抛卷,狠狠地砸向了漆黑的礁石,当他血液流失了一半时,老天爷似乎看不下去他苟延残喘的难堪样子,又召唤了一枚从天而降的尖锐长枪,将他彻底贯穿,给了他致命一击——

裕喜坤在高速公路上因为超速打滑死于车祸——

那是凌晨四点传来的消息。

裕琛从此成为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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