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柯鸩飞和何子萱,易学佳和梁枫都离去了之后,周礼诺和裕琛还站在小区里的梧桐树下没有动身,对于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他没有出声,周礼诺也不开口,空气里是莫名弥漫的火药气味,俩人像是高手过招般对峙着,形成了谁先出招谁便暴露破绽的僵局。
周礼诺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退一步就会退一万步”——周曙光经常对她重复这句话。

读小学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与外国交换学生的交流机会,原本因为周礼诺的英语很好所以是名单上的首选,而教务主任为了安排一个亲戚的孩子参与进来,便找她谈话,理由是“你的英语已经这么好了,是不是可以让不好的学生得到一次锻炼的机会呢?”

课本上说过,谦让是美德,周礼诺于是点头了。

回到家之后,她以为妈妈会夸奖自己,然而周曙光得知了这件事儿的反应是歇斯底里的,“本来就是你的,凭什么让给别人?你知不知道,退一步就会退一万步,你让给别人一口水,他们就会吸干你的血。”她用力拽着周礼诺身上的裙子,尖叫着责骂她,“既然你有这一条裙子穿了,那是不是第二条第三条裙子就可以让给别人?你就永远都穿这一条裙子好了!”

从此以后,周礼诺在任何时刻和环境中都不会让步,她不会让自己从宽阔平坦的土地退让到逼仄险峻的悬崖,至少在周曙光还监视着她时,她要表现出积极的竞争欲。

一丝风也没有,每一片树叶都静悄悄的,周礼诺等不到裕琛率先开口,索性转过身去在石凳子上坐下,裕琛于是也在她对面落座。

裕琛并不是要故意与周礼诺作对,他此刻的内心非常宁静,没有什么急于要施行的想法,他的手指在石头材质的桌面上轻轻的敲击着,双眼静静地凝望着周礼诺。

他的眼神让她联想到自己在家里的一举一动都会招来的挑剔目光,于是恼怒地皱起了眉头,整个身子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侧过身去,因为她觉得自己一旦表现出躲避的姿态,就是输了。

“又来了。”裕琛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的眉间,“你又在皱眉头。”

“碍眼吗?”周礼诺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如果你不盯着我看,你也不会发现。”

裕琛微笑着以手掌托住下巴,悠哉地说:“你很讨厌我?”

“你误会了。”周礼诺的眉头终于不再拧着,她回以一个礼貌的皮笑肉不笑说,“除了易学佳,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这话说得绕了几个弯,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裕琛却笑意更深,比起在她心里没有一丝存在感,也惹不起她任何情绪波澜的人,他对自己现在的定位还算满意。

“又来了。”周礼诺用手指比在自己嘴角,报复心重地回击他,“你又在奸笑。”

“奸笑?”裕琛一愣,原本只是抿嘴微笑的他突然像是被石子击中的湖面般,荡漾而放肆地咧嘴笑起来,“第一次听人形容我是奸笑。”

周礼诺冷着脸说:“不是吗?你就是个狡诈、狡猾的人,戴着面具的人。”

“我当然不会像易学佳那么可爱,人见人爱。”裕琛委屈地说,“但也不至于是个坏人——哦——”他突然想起来易学佳也评价过自己“假假的”,于是收敛了笑容,眼神里有些淡淡的悲伤一闪即逝,“你们到底是好朋友,看人还是挺准的。”

裕琛站起来,双手插在亚麻布的米色裤子兜里,垂下眼帘对周礼诺说:“就算想坐着,也换一个凉快点儿的地方吧?一起走走。”

不等裕琛指示方向,周礼诺站起来自顾自就往前走,他于是抢上一步,拦在她眼前,迎上她不耐烦的视线,他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抬一抬下巴,示意她伸出手来。

他见警觉的周礼诺不动弹,笑道:“怕什么,疑神疑鬼的,不是奇怪的东西。”

周礼诺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因为不想被他看轻而伸出手,结果被放了三颗巧克力夹心糖果在手心里。

他说:“先拿着,怕你晕倒。”

周礼诺捏着糖,又是半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她不情愿道谢,因为这完全是他的擅作主张,又不是回应她提出的要求,可是不道谢又显得她不近人情,而收下来便是欠一份情,横竖都是被将了一军,最后她将糖收进口袋,轻声地说:“谢谢。”

“谢哪一次?”裕琛做出惊奇的样子问,见到周礼诺一头雾水,他于是坏笑着说,“上一次,你还没谢呢。”

周礼诺不悦,一声不吭往前走。

“你真的很容易生气。”裕琛大步迈上去,走在她身边问,“是遗传阿姨的吗?”

“我是我。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周礼诺横他一眼。

裕琛说:“她每一天都在生气,整栋楼都能听见。”

她回道:“那我给你买一副耳塞。”

裕琛的话锋一转:“我觉着,阿姨是想要把你培养成另一个她。”

周礼诺被这句话钻了心,更是一言不发。

周曙光在这座三百万人口的南方小城里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刚刚年满十六岁时,就有无数个青年才俊堵在她父母家门前求亲,因为长得太漂亮,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所以成长过程中也没遭遇过什么风险,谁要想动她,就跟众目睽睽之下抢运钞车一样惹眼。

在人际关系中,周曙光遇到的全是绿灯,犯了错只要撒个娇,多半也就放任她去了,她知道自己的优势,所以也懒得认真读书,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去上班,面试了三家单位,全部都请她第二天马上报到。

一直自视甚高的周曙光最后在控制欲极强的父母左右之下,去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在当时那是一份最体面的工作,但是她心里知道自己还可以飞得更高。

二十岁出头的周曙光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机,她和同事们一起去省会玩耍时,被一个电视台制作人看上,邀请她去一个综艺节目试镜,她只觉得好玩便去了,当时屋子里被选上试镜的只有两个姑娘,一个她,一个叫“小小”的姑娘。

就和往常一样,命运对她大开绿灯,回家后,她接到一个电话,她被选上了。

成为主持人之前,周曙光必须参加封闭集训三个月,为了说服父母同意她辞职,家里白天黑夜吵闹不休,直到那一日来临,父母把她锁在卧室里,而她则从窗户跳了出去,把左腿摔断了。

所有的绿灯在一夕之间对着她的人生全部关闭了。

走路一瘸一拐的周曙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优秀的追求者,还在追她的人显然没有过去那么优秀,说媒的人也叫她别挑了,毕竟再美貌也是一个瘸子。

没多久有一个叫《三七二十一》的综艺节目在一夜之间火遍全国,其中的女主持人,就是周曙光见过的那个她唯一的竞争者“小小”,那一天,她把电视机砸了,之后便很快地选择了一个追求者,把自己嫁了出去。

她对丈夫的择偶条件有两点,第一是必须俊美高大,第二是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和她姓。

当初能满足她条件的男士就是周礼诺的爸爸任美国,虽然有一副明星相貌,却是个寄居于远亲家中的孤儿,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一贫如洗的他是个工人,和周曙光结婚的时候,掏出来的全部积蓄只有不到一百块钱。

周曙光一点儿也不介意,她对丈夫也没什么期待,她今后的全部人生寄托就是她的孩子,她相信自己将要生下来的必然是人中龙凤,于是便有了周礼诺,这个女儿是周曙光自身的延续。

“你知道她和我妈妈说什么吗?不,她和每个人都这么说,她说你以后是要成为大明星的,家喻户晓那种。”裕琛语速缓慢,没有情绪起伏,“所以你是要考艺校?”

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周礼诺一旦有情绪波动,是完全藏不住的,她此时此刻的脸就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关你什么事?”她快步朝前走,只希望裕琛不要发现她此时的恼羞成怒。

“和我确实有一些关系。”裕琛踱步到她跟前,拦着她的去路,“我想参考一下,方便告诉我你将来要去的是哪座城市吗?”

日晒正烈,裕琛浓密的睫毛被光渲染成金色,裹着原本色素就浅的虹膜,使得他的眉眼模糊成一片麦穗,叫周礼诺直觉得晃眼,便躲开他的视线。

她说:“阿布贾。”

“尼日利亚。”他笑出声,“去当白求恩吗?”

“不是大明星,让你失望了。”周礼诺绕过他的阻拦,朝社区大门走去。

刚要走出社区,周礼诺见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她奇怪地打招呼:“许老师?”

“哎?诺诺。”对方也一惊,“你在呢?”

许纯平并不是真正教书育人的老师,他四十岁出头,在盛夏也穿一袭出家人般的长衫,是本地画家协会的主席,擅长山水国画,小有名气,一幅画能卖几十到上百万。

周礼诺疑惑地问:“我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我正和朋友准备出去走走。”

平时周礼诺管许纯平叫“许老师”,因为自四、五年前开始,他就被周曙光请来教她学习绘画。

许纯平有些窘迫地提起来手中的一个塑料袋说:“我知道,你妈妈在电话里说了,她说你不在家,这会儿她可能空调吹的,感觉有些发烧,让我送药过来。”

周礼诺先是皱起眉头,继而露出客气的笑容,“妈妈真会麻烦人,叫我买不就好了,许老师还要大老远地跑过来。”她边伸手去接过塑料袋,先说“那我拿上去吧。”后又说,“许老师要上来坐一下吗?我爸爸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任先生这个点儿还没去上班哪?”许纯平于是说,“你替我把药带给你妈妈就行了,我就不上去了,这不是开车去办事儿正好顺路就给跑一趟嘛,不麻烦的,你上去吧。”

许纯平离去后,裕琛对周礼诺明知故问道:“叔叔在家?”

“你看见了,我妈妈病了,今天不陪你玩儿了。”周礼诺没搭理他,转身往家走,却见裕琛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她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阿姨病了,我得慰问一下。”裕琛笑眯眯地说,“叔叔又不在家,万一要个人背她去医院呢?”

“随便你。”周礼诺没好气地说。

“你说我戴着面具,你和我也是半斤八两吧。”裕琛与周礼诺保持着半米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难道你喜欢与人相处?我至少看起来好相处吧,你呢,远远看着,一团团的冷气往外冒,假装有点儿热气都装不好。”

闷不做声的周礼诺盯着地面走路,不一会儿便注意到自己一直被裕琛拉长的影子笼罩着,也不知道他是否故意在为她遮阳,使她在烈日下行走也感到一丝丝凉意,不过那凉意也可能是来自于她内心深处对裕琛这个人的介意。

“呵……”裕琛叹一口气,却是怜惜的口吻,“周礼诺,你是心里生着冰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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