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夙诚微睁着眼睛,心里一片宁静。
故事讲到这里,连屋外那位情绪激动的听众都渐渐没了声响。一时间,除了虫鸣,他只能听见韩越懒洋洋的声音。

作为客串听众的当事人,起初,凌夙诚稍觉赧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宣讲的范例。哪怕是时至今日,这段往事所带来的风浪余波依旧翻涌在某些人向他投来的灼灼目光里。

“您……是在这件事之后和老大成为朋友的吗?”沉默半晌的元岁再次开口,声音闷闷的。

“也没有。小老大这个人呢,你不主动死皮赖脸的跟他联系,他是不会有这个意识的。”韩越的语气里似乎也莫名有点唏嘘的意思,“这事儿之后,我俩就断了来往。再有缘分碰上,已经是两三年后,他都已经毕业了。”

元岁彻底没声儿了。

良久,韩越才又念叨:“我费劲儿地跟你说上这半天,也没有别的意思。小老大这个人,其实很难用具体定义描述清楚。总而言之,他不是那种表达欲望很强烈的人,不要指望他来告诉你怎么做,也不要指望他能跟你在工作之余还能闲聊扯淡把酒言欢。你只要记住一点,他既然愿意拉你一把,就不会随随便便撒手。我也不会逼着你做出什么成绩来,要求只一条,别老坏事儿就行。”

“……我知道。”

“我顺便跟你说清楚,跟着小老大混其实也有点没劲。要紧的事情不会交到你手上,你既没有立大功的机会,也没有犯大错的机会。所以恭喜你,刚一毕业就在仕途上一步登顶。只要小老大还活蹦乱跳,你就能安安稳稳的靠着磨洋工混一碗稀饭,没什么好紧张的。”

“我明白的……我会乖乖喝稀饭,不会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元岁的这个比方好像有哪里听着不太对劲。

“我相信你心里有数。”韩越的语气少有的严肃,似在劝诫。

这话怕也是对着自己说的。凌夙诚心中清明,听着元岁蹑手蹑脚进屋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

结果后半夜还真的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天亮的有些迟。一路上,元岁一反常态的非常安静,只是偶尔会向着凌夙诚投来半是探寻,半是发呆的目光。韩越依旧很能闹腾,集中展现了作为一名优秀单口相声表演艺术家的职业素养。

直到午饭时分,元岁将所剩不多的干粮从大到小排成一行,愁眉苦脸地问了句:“这可怎么办呀,很快就要没得吃了。”

“沟里有不少鱼。这才下雨,蘑菇也不少。”

“那越哥您露一手呗。”

“我可以吃鱼,但是抓鱼就敬谢不敏了。那种滑溜溜的感觉,有点……”韩越坚定地表示拒绝,同时用殷切的眼神盯着凌夙诚。

元岁似乎还是没有这个胆子,结结巴巴地说到:“那还是我去吧,我一直想试试来着。”

“你去?希望我们的午饭不要变成晚饭吧。”韩越努力暗示。

元岁讪笑着撸起了袖子,却听到凌夙诚说了一句:“刚刚过来的那边更多。”她还没反应过来,凌夙诚已经拐过一个弯儿,先一步贯彻身先士卒的高尚精神去抓鱼了。

“小老大是不好意思让我们当面看着他挽起裤腿儿捞鱼么。”韩越摸了摸下巴,“别愣着呀,采蘑菇去吧小姑娘。”

凌夙诚提着两条鱼回来时,正看见元岁一脸严肃的用一根儿刨了皮的木棍,搅动小锅里有点粘稠的汤。

“蘑菇……煮饼干。”元岁主动为他解惑,语气非常慎重。

凌夙诚看着她搅动时机械的动作,终于有点明白过来这幅画面为什么会让他有奇怪的熟悉感。

元岁的神态,就像在正襟危坐地做化学实验似的,隐隐透出一股紧张。

“有什么问题吗?”凌夙诚忍不住问。元岁的架势就像是锅里马上会炸开,又或者是刚刚投完毒。

“我本来想把蘑菇给越哥看看,好一起鉴别鉴别,万一一个不注意,吃到个有毒的,那不是太冤了吗。”元岁又往锅里轻飘飘地撒了一把掐成段的野菜,有一股女巫炼药的架势,“结果越哥说他植物学是低分飘过的。”

“让我再打碎你最后的幻想。”韩越一手喜滋滋的接过凌夙诚手里的鱼,另一手抽出肋差,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比画了一会儿,似乎在研究怎么开刀,“小老大没选这课,不用想了。再说你不是已经破罐子破摔的下锅了吗?”

“原本我对于这门课A的成绩还是有那么点信心的……但是你们都这么相信我,反而让我心里很害怕。”

“别怕别怕。”韩越敷衍的安慰了几句,“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

“让小老大先尝尝。”

元岁愣了一下,连忙去看凌夙诚的脸色。

但是凌夙诚依旧没有什么介意的意思,甚至趁着元岁没反应的瞬间,接过她手里吹了半天也没敢尝一口的勺子,一抬手便喝了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味道。

元岁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一把夺过勺子,满脸震惊开始结巴:“您您您怎么就喝啦!”

“没事。”凌夙诚用眼神呵止一边的韩越不要笑的动静太大。

“您还好吗?头痛吗?胃痛吗?有看到小人吗?”元岁接连发问。

“小人?”是在说传闻中蘑菇中毒后的小人国幻视症吗。

“是呀。”元岁煞有其事地高频点头,“那些小人是什么肤色?长得好看吗?跳的是什么舞?会不会叽里呱啦的说话?”

凌夙诚有点叫她问住了,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没有小人,我觉得这汤没什么问题。”除了缺盐。

元岁围着他转了几圈,勉强确认这人是真的没什么事儿,拍着胸口说:“没问题就好……给我吓的!”

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凌夙诚正欲开口,却看见一旁的韩越已经止住笑声,对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

-

日落时分,三人才带着满裤腿儿的泥点子,敲响了隐匿在树林深处的独栋山景别墅的小木门。

“这只鸟又啄我!”元岁叫到,离韩越又远了一步。

“不是鸟,应该是山鸡好不好。”韩越提起正在扑腾的不明生物,吹了吹粘在袖子上的毛,“我千辛万苦才逮了一只,你不要一脸嫌弃嘛。总算是又多个菜呀。”

凌夙诚不忍回忆下午那两个活宝追着这只疑似山鸡的生物跑了一路的场面,正在酝酿说辞,却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

门开了,一个头发有些蓬乱的妇人毫无防备探出半个身子来,被这只花花绿绿的生物吓了个哆嗦。

“那个……我们是您先生的朋友!”居然是元岁反应最快,立刻上前殷勤地抓住妇人的手以阻止她关门,“来给您……送这个的!”

她指了指那只山鸡,装作看不见韩越脸上心痛的表情,镇定地补充道:“结果它一路太能扑腾……所以只能多来几个人……帮您拔毛!”

韩越在后面“噗”的笑出了声。

凌夙诚只能努力控制住表情,开口勉强地附和:“嗯……就是这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位带队秋游的家长。

-

“老凌啊,小凌那边怎么样啦。”西装革履的青年揭开桌上糖盒的盖子,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

“连你这位一组组长都不清楚,我哪知道。”中年人正在低头奋笔疾书,“他已经几天没回信儿了,大概是早就跑出呼唤号讯号的覆盖范围了吧。”

“这么快?真是靠得住啊。”

“拿人手短听说过吗?”中年人抬头看他一眼,“上次我问你的事情,怎么样啦?”

“哪儿这么容易。”青年人聚精会神地撕开了糖纸,“我又不可能扯着嗓门大张旗鼓的到处去挨着问,‘上次是谁给出事儿的那两组改的路线’呀。现在只要我一露面,所有人开口就是跟我打听,那个截胡的女孩儿到底是什么来路。你要知道,多少人原本都伸着脖子眼巴巴盯着那个位置,千方百计的求着你儿子点头……结果输给了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毛孩子。”

“他长大啦,早就连我的话都不大听了,更别说你们。”中年人将一份文件挑了出来,“说到这里,仲思,你看看这个。”

孔仲思恭恭敬敬地接过,刚刚翻开,便满脸兴味盎然地说道:“哟,陆达的女儿?”

“你应该看得仔细一点。她妈是后来改嫁给陆达的,这位元岁小朋友,和陆达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总有一点养育之情吧。有些人手伸得这么长,你也不注意注意。”

“又不是放在我身边。”中年人遍布沟壑的脸上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喜,“再说了,还是我儿子自己提出来的呢,也不是别人非要送过来膈应我的。”

“你也知道是放在你儿子身边。”孔仲思啧啧两声,似乎颇为不平,“万一夙诚有个三长两短,你到时候可别偷偷摸摸哭啊。”

“那就到时候再哭吧。”中年人将手中的钢笔使出了毛笔一般的气势,“说回你自己,你总不会是什么事儿都没查出来就跑这儿来跟我交差吧。”

“最近不老实的人尤其多,大概是瞧着入秋了。”孔仲思一边翻手里元岁的档案,一边煞有其事的郑重道,“老话说了,‘春主生,秋主杀’。眼看着一天天冷下来了,蛇虫走兽不趁这个时候闹一闹怎么行。”

“‘颛顼’那边正乱着呢,我们这边也有不少人跟着坐不住了,一口一个‘互相扶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心。”

“大家都是无名小卒而已,何必操着想要流芳百世的心呢。”孔仲思靠在椅背上,眼神里有些疲倦,“我的梦想是,只要不遗臭万年,也算是对得起那些早已化成灰的老师们的托付了。”

“在我面前喊累,你还有没有良心。”中年人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对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的不够成功,否则我也想早早的退休,成天要么坐着看书,要么躺着晒太阳。”

“少来这一套。”孔仲思嘴上笑了一声,眼底却有些嘲弄,“咱们这种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只能连轴转的忙着。你也好,我也好,手里经手的这些东西,哪怕是妻儿老小,也不敢让他们知道半点。你要是真的有意让夙诚接手这些,早十年就不会任他自由生长。”

“算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受着吧。”

“你倒是想得开,以后谁来接班?”

“我努努力,争取多活几年,看能不能把那群妖魔鬼怪都拖死算了。”中年人说的轻快,手里唰唰几笔,已将不少人的大限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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