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去了一个星期,湖畔的小楼就好像是突然苍老了两百岁,从古老的建筑,变成了古老建筑的遗址。
这多半要归咎于凌夙诚放的那把火。四楼以上几乎都被烧了个干净,只剩几堆砖头还楞楞的支着。三楼的损坏程度也不轻,还剩个干巴巴的骨架。只有一二楼勉强还能看出个模样,不过表面附着的植物也应该烧着了不少,显得没什么生气。

“现在想想的话,作为隐藏的据点,这里位置可真不错,依山傍水,空气好,光线也好。”元岁评价到,“可惜就是烧成这样了,修复太难了。”

“烧的这么干净,不太应该。”凌夙诚想了想,“估计是有意借着这把火销毁痕迹。”

“借着?我还以为就是他们自己烧的。”元岁眨了眨眼睛,“还好我没直接骂放火的人不爱护环境,素质差。”

凌夙诚被噎了一下,但是没有反驳。

“是为了处理掉尸体吧。”元岁一脸若有所思,“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不过是几个学生而已,救援怎么会来的那么快?何况来的还是一队二组的人,我从来没听说过二组的人到底是干嘛的,以前的同学都说是给那些了不得的人处理私事的。”

过于直白的话语让凌夙诚蹙眉。这不是可以摆在台面上讨论的问题。

“您不用回答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元岁歪着头想了想,狡黠的补充了一句,“回忆这些让我心情不太好,可能有点憋不住话,阴阳怪气的,还请您别跟我计较。”

“没事。”凌夙诚叹了口气。

“感谢您的谅解,我说正事。”元岁见好就收,“那就从我醒过来开始说起吧。”

-

意识恢复的瞬间,元岁觉得自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整个脑子里都泛着疲惫的酸意,连熬三个通宵也不过如此。如果不是头疼难忍,元岁应该会忍不住立刻又睡过去。

“不要睡。”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她的脑海里“说”。

恍惚间,元岁还以为自己又在早晨的第一堂课睡着了。这可不好,这可不好,要是给老师逮住了,跑操这关就难过了。四周透着股莫名的冷意,元岁模模糊糊地想挣扎着起来,才逐步感到肌肉的痛苦与麻木。

实在是太难受了,连“想”的意识都很难调动起来。以前失眠了一整夜,早起上最讨厌的课也没这么难受啊。

还是睡吧,扣分我也认了。元岁想。

“不要睡!”脑海里聂莎的声音再次尖锐的响了起来,差点吓得元岁一哆嗦。

这不对劲。元岁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组长也是会那样大喊大叫的,吵得她更加头痛了。

出什么事儿了?元岁有点耳鸣。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影影绰绰地走动,但她听不真切,眼睛也睁不开。竭尽全力活动身体,却没有得到自己周身的任何回应。恐惧终于后知后觉地在元岁脑子里炸开。这就像是睡眠瘫痪症导致的一场噩梦——如果不是确信自己的确听到了聂莎的声音。

有一瞬间,元岁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脑子躺在雪地里的幻觉。这可真是太惨了,她想。好在这时,她感到自己的小拇指很给面子地抽搐着弹了一下,让她终于找到一点点四肢存在的感觉。

茫然无助的瞬间,有一只被汗水打湿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小拇指。

“别动,别动……”她再次“听”见了聂莎的声音,疲惫得好像能咳出血来。

这不应该。原理上来说,聂莎应该是通过精神上的天赋,直接对着她的意识在“说话”,又不是靠嗓子喊的,怎么可能会这么疲惫呢?

元岁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片了。她努力地操纵自己终于找回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聂莎的手心里画了一个问号。

聂莎传话的能力的单向的,并不能读取元岁此时的所思所想。如果可以,元岁其实很想在她的手心里连画十个问号。

“我们中招了。”聂莎“说”,“现在正躺在敌人的老巢里。”

元岁想了想,又在她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小正方形。

这是六组之间约定俗成的交流方式,每个人都有一个代表自己的小符号。元岁是一个圆圈,而指代小郑的就是一个正方形,非常简明好懂。

这个问题换来了一次长时间的沉默。漫长到元岁开始怀疑是不是连组长都忍不住睡着了,聂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死了。”

聂莎的话太直白了,直白的让元岁一时拿不出任何情绪来反应。这就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前言不搭后语,直接跳到了大结局,连一点可以努力的过程都没有。

“三组也都不在了。”可能是因为同样非常困倦,聂莎没有花费精力传递任何无用的信息。

元岁愣了好一会儿,又画了一个问号。

“他们四个人就躺在我们背后。我感觉不到他们还活着。”

直到感觉到手指被用了点力捏了一下,元岁才回过神来。

这就……都死啦?元岁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台录音机,只能机械地记录聂莎传递过来的内容,无法处理这些内容背后的信息。

即便是一向觉得“活着”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真实感,也可以随时大义凛然的说出“人终有一死”这类的漂亮话,此时元岁却只能体会到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微微麻痹的感觉。

“那个人走远了——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没有给元岁任何酝酿情绪的时间,聂莎再次开口,“你可以睁眼了,但是尽量不要出声。”

我不想睁眼。元岁在心里说。如果不睁眼的话,好像还可以抓到一点点可笑的希望似的。

“不要逃避,现在,睁开眼睛。”也许是感受到了元岁的抵触,聂莎的语气稍微严厉了一些。

经过了一阵令人心酸的沉默,元岁小幅度扇了扇自己的睫毛,睁眼的瞬间,眼里却没有预期的泪水。

只觉得眼里心里俱是干涩。

聚焦了好一会儿,元岁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聂莎。的确是“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就像是面对面地被紧贴着被人放置在了一起。那股莫名的寒冷也不是什么错觉,在这个狭小的墙角里,冰块儿被堆成了一座小山,融化的水将躺在地板上的所有人都浸得半湿。

的确是所有人,死去的,和很可能即将死去的。

对于聂莎来说的“背后”,正是元岁的正对方向。既不高挑,也不健壮的聂莎对于身后的一切都没什么遮挡作用。元岁的视线在组长额头上被磕青的一小块儿停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与小郑没有焦距的眼睛对视。

小郑此刻的脸狰狞到有些滑稽,像个拙劣的鬼脸。一个平时对于个人形象非常注重的人,如果可以看到自己的生命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元岁非常不合时宜地弯了弯嘴角,温热的眼泪却在此时串成了线,糊得元岁眼前又变成了模糊一片。她差点抬手去擦,好在及时硬生生地控制住了。

小郑的身上甚至还叠了另一个人。元岁突然想起,他平时也经常给队里的两个女孩儿当垫脚的用,没想到死了也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宿命。

“都在这儿了。”元岁给聂莎比了个口型。她突然很庆幸自己此时不用发声,至少避免了浪费珍贵的时间去结巴。

聂莎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温柔而又平静,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稍微闪烁,仿佛跳跃着一盏温暖的烛火。从第一次固定分组开始,每当元岁和小郑又闹出了什么问题,聂莎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像是姐姐注视着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们,温柔里掺杂着一点小小的烦恼、无奈和溺爱。此时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平静,只是更为疲惫一些。

“岁岁……”聂莎的声音在元岁的脑海里响起,元岁却好像幻听到了她叹气的声音,“不要哭,至少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那个可以高强度冲击精神的人离开了,他在这儿的时候,我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我俩死去的假象。他不在的时候,我多少还能继续牵制剩下的人一会儿。”

“有多少人?”元岁努力把眼泪从眼睛里一次性挤出去。

“现在房子里只有三个,不过门外还有人,楼下也不少。我们大概只能从窗户出去。”

“我会接着你的。”元岁一字一字地缓慢做出了这个口型,仿佛发誓。

“……好。”聂莎眨了眨眼睛,“我会在房间里的三个人大脑里继续制造咱们还躺着的影像,我们要尽快,而且尽力无声地走到窗户边上。”

将这句话传递完毕后,聂莎握着元岁的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拔了起来。元岁此刻才发现刚刚麻痹的感觉不全是幻觉,如果不是借着聂莎的力量,她连站起来都有些费力。

“还有一点后遗症,我尽力了,不过也要你活动活动才会好。”

元岁点头,往聂莎冰冷的手心吹了一口气。聂莎短暂地偏头看了一眼地上同学的尸体,眼神在杨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便神色如常的回过头来,没事儿似的轻轻拍了拍元岁的小脑袋。于是,两人便相互搀扶着,连续绕过了房间内的两个看守。元岁心里知道,聂莎虽然擅长驱散别人制造的幻境,但并不是创作幻境的好手。从其中一个男人眼前走过的时候,聂莎掩饰不住的小幅颤抖诚实地传递到了元岁这里,可是元岁却无法帮她分担一丝一毫。

几步之遥的时候,就连此时头晕目眩的元岁也能分辨出窗户锁住了,但是聂莎却好像浑然不觉。元岁犹豫了一下,用最轻的力度拍了一下聂莎的肩膀,想要稍作提醒。聂莎却整个人猛地一抖,直楞楞地跪了下去,连带元岁也狼狈地磕到了地上。

房间内的三名看守掏枪的瞬间,元岁以她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最优秀的反应速度将聂莎按倒在书桌后,同时竭力操控无数根细线,先后绞住两名对手的脖子,但苦于头痛欲裂难以精确控制,很快被从惊惧中回神的对手挣脱开来。子弹掉落地面的声音完全被元岁脑内嗡嗡的杂音掩盖,她只得凭借直觉弓着身体踹开了面前的掩体,猛地撞倒了逼近眼前的一名敌人,随后一边抱着聂莎翻滚到另一个破柜子的后方,一边以细线牵制屋内开枪的三名对手,并用拧成股的线一路拖动伤痕累累的书桌碾过倒地的一名敌人,直到成功让书桌抵在门前。

就像房间内的木质家具根本没有什么抵挡子弹的余力一样,这也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掸开从脸颊擦过的木头碎屑,元岁正欲调整细线缠绕的轨迹,突然被一阵仿佛数根烙铁在脑子里搅动的疼痛逼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她挣扎着抓瞎在模糊的四周寻找刚才注意到的那把椅子,却有人把椅子腿儿塞到了她的手里。恍惚间,她看见聂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坦然地迎向冰冷又炽热的子弹。一股奄奄一息的无形力量短暂地撕开了房间内看不见的威压,元岁只觉得眼前略微清明,脸上却又被一股湿黏糊住。眼睛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她抬手抹了一下,是温热的血。

元岁扶着柜子支起身体,才发现房间内的两名敌人都抱着脑袋跪在地上,另一名已经被夺过枪的聂莎击毙,面色惨白的倒在一旁。

对于制造幻觉的极致运用,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精神攻击。这是聂莎的第一次尝试,也将会是她的最后一次运用能力。

“到了这个地步,倒是再也不用担心竭泽而渔了……”聂莎捂着腹部,气若游丝,面上却依旧一片平静,“快走……”

“趁着现在,快跟我走!”元岁艰难地举起实木的椅子,出气似地将它投向窗户,却只将玻璃敲出一点裂痕。她急急忙忙狼狈地又重复了一次,憋红了脸,玻璃才终于粉碎,连着收不住力的椅子也扔出了窗外。

元岁回头,看见聂莎已经支持不住再次倒地。两旁的敌人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元岁各狠狠踹了一脚。

“快走,别傻了……”聂莎拂开元岁伸向她的手,“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

“你才别犯傻!我带的动你!”元岁执拗地想要背起聂莎,两个人却一同再次摔倒在地。

“岁岁……”聂莎伸手想帮元岁擦一擦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脏,只得无奈得笑着收回了手,轻声说,“我不在这儿,你跑不掉。”

“胡说!”元岁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

“元岁!”聂莎罕见的提高了音量,随即又猛地咳嗽起来,“还要我……慢慢劝你吗!快走!”

“我……”元岁正要开口,却被聂莎猛地推了一把。

“我要挡不住那个人了……如果连你也跑不出去,所有人都是毫无意义的死在这里了!”

“可是!”

“我想正面会会那个人……”聂莎挤出一个笑容,“给我这个机会吧,元岁。对于让你执行这个任务最困难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元岁最后一次伸手,想要牢牢抓住聂莎,被聂莎错身躲过了。

“跑吧……跑快点。”聂莎背过身去,给房间里的还能动的两个敌人都补了一枪。

元岁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用力擦了把脸,绷着脸转身,扒着窗框顿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穿过窗户上的豁口,直直地跳了下去。

-

被线织成的网稳稳接住时,元岁心里居然隐隐有一点失落。

离开了那个完全处于未知的可怕敌人控制下的房间,她能够勉强听清七八个人逼近的脚步声。

如果这附近是平地就好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直接躺下等死了。

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的任性幼稚,元岁忍不住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随即目光一凛,迅速被绳索牵引着飞向了一侧的树林。

她只记得登岛的位置应该是在小岛的东侧,雨中又根本看不见太阳,只能半凭着推理半凭着直觉不停向前。身后的人开始贴的非常紧,几颗子弹更是差点擦着她飞过去,元岁却越来越平静。很快,借着在复杂地形移动的绝对优势,她感到后面的人都渐渐被甩得很远。

元岁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在玩命的往前飞,哪怕是几次因为极其疲惫差点撞上树干,她也不敢稍微停一会儿。

熟悉的小广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元岁几乎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不过平地没有栓线的地方,她没办法飞起来,只能偏偏倒倒地继续往前走。

然后就撞上了一个男人。

是字面意思的撞上。由于元岁的视觉已经非常糟糕,对方又完全没有挪开的意思,直到两个人快要贴脸,元岁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呢?不是都甩掉了吗?

恐惧和茫然瞬间在心里炸开。元岁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又非常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这位阎王爷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惜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轮廓。

只差一步啊,真是讽刺。临到这个关头,元岁却几乎快要笑了出来。

一股无法忽视的愤怒在她心里发了疯似得滋长,就连绝望都被这股莫名的火气挤了出去。

运气太差的人,果然只能搏命。元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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