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生和唐方对视了片刻, 唐方转开眼柔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可是婚姻实际上并不能带来任何保障啊。”陈易生很不解:“你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却不能接受没有婚姻的爱情?导致两个人在一起, 决定能在一起多久的, 难道不是因为人, 反而是因为一张纸?”

唐方想了想,往后靠在了床头板上, 蜷起双腿放松了下来:“我初中的时候, 我妈说她要和我爸离婚, 问我要跟她还是跟我爸。”

“对不起——”陈易生的下巴搁回了床沿,像只温顺的大狗,声音也更温柔了:“你一定很难过, 对婚姻因此也少了很多期望?”

唐方倒没联想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默然了一刹:“也许吧。如果他们离了,可能找别人过,也可能不找,一样都要过下去,又能有多大差别?我觉得他们俩之间没什么爱情, 成长背景天差地别,没有共同语言, 没有相同的爱好,我妈永远看不上看不惯我爸,我爸永远活在他自己的小世界里, 可他们也就这样相伴到老了。”想到父母日常的斗嘴和互怼, 唐方微笑起来:“我觉得也挺好的。你看, 我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也许——我们试着在一起后,也能一直过到老呢?”陈易生说出口,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和一个人过到老?他想都没想过。

唐方看着他笑:“一两年可以,五年十年呢?二十年三十年呢?日子重复又乏味,三餐一眠,无数鸡毛蒜皮的琐事,有老有小后的生老病死,都得扛着。你连坐班都不愿意,连陪着你父母一年半载几个月都做不到,对着同一个女人你不会厌倦?还会有新鲜感?”

陈易生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人活着难道不是为了体验吗?因为怕摔倒,所以就不走路?因为怕交通事故,所以不出门?因为怕死亡所以避免诞生?因为怕爱情让你失望让你受伤,所以干脆不去爱?这不是因噎废食吗?”

“每个人对利弊的衡量标准不同,所以选择就会不同。”

“两个人互相吸引,在一起后会产生很多化学作用,一定会有所改变,所以会不会一直在一起,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这个你相信吗?”

“信。所以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唐方凝视着他:“陈易生,你坦白说,你所有的前女友们,和你分手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陈易生想了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开始都说好了大家开开心心在一起玩,可是很快她们会变得特别紧张,老觉得我会喜欢上别人,就要每天都在一起,想结婚想生孩子。”他皱起眉头:“甚至偷看我的邮件、手机信息——我觉得她们失去了她们自己。”

失去了自我的人,对于他就失去了一切吸引力。

“你肯定不会。”陈易生很肯定:“我了解你。”即便对着周道宁,她也没有失去她自己。

唐方微笑:“我是不会看你的邮件和信息,也不会每天都要和你在一起,但我也觉得你很快会喜欢上别人,我也想结婚生子。所以就算在一起,分手也是迟早的,那又何必浪费时间?”

“不一样——”陈易生想了想:“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开始就和我说清楚了——”

“哈哈哈。”唐方忍不住笑:“对啊,现在还没开始你就已经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是你给不了。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也给不了。所谓的‘在一起’,不是你勉强自己就是我委屈自己,最后还一定会拜拜,是不是非得傻到不撞南墙不回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是人走出来的,会变啊。也许我会变,也许你会变。”

“目的决定结果,结果就不会变。”唐方笑着伸直腿活动了两下:“我们这是辩论赛吗?要举办到几点结束?我困啦,晚安。”她躺下去后轻轻问了一句:“陈易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陈易生眨眨眼,有点沮丧:“那当然。”

唐方松了一口气,却听陈易生有点紧张地问:“唐方,那我还能继续搭伙的吧?”

“那当然。”

陈易生躺回地上,忽然笑了起来:“至少你肯跟我说这么多,你也是喜欢我的。”

画风骤变,唐方一刹那没跟上趟:“哎?”

陈易生侧身撑起脑袋,笑得特别高兴:“你只不过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被我诱惑了,不能太喜欢我了,万一得不偿失不划算。”

“呵呵……”陈先生,您高兴就好。

“糖——”

“嗯哼?”唐方不自在地转过身背对着陈易生,他这一声喊得她心都漏跳了两下,觉得自己床下睡了一只狐狸精。

陈易生看着她的背微微笑:“其实你不是对恋爱的对象没信心,也不是对感情能不能长久没信心,更不是对婚姻制度或者一张结婚证就有信心——你只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唐方后背一僵,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的眼睛又闭了起来,嗯了一声,不再理他了。

***

第二天,陈易生去市局继续参与楚大旺家一案的相关后续处理,把唐方送到古城墙西安一日游,叮嘱了好几遍:“别吃多了,别累着了,别晒伤了。”

唐方见他毫无芥蒂一如以往,也很安心,虽然大姨妈在身,依然坚持骑了一圈自行车,追忆盛唐风采后去惠记吃羊血汤,弱弱地只点了一个馍,不免又被陕西人民鄙视了一回,就这样还险些又吃撑了,挣扎着去SKP商场里转悠了五千多步,总结出一点:自己毫无疑问拉低了长三角大包邮区人民的经济水平,看什么都觉得贵。

六七个小时里,陈易生和前几天一样,精神抖擞消息不断。一会儿发来一张会议室的照片,一会儿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照片,工作餐吃了什么,甚至还有他和老孟正气凛然的合影,语音汇报更是详细。楚大旺家刑拘之中还不安分,怎么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楚老头自称全身都是伤都是病,结果一看到医生就蔫了想装死,可惜鉴定下来啥精神疾病也没有,没能把他关进精神卫生中心。又说起妇联计划联合警方深入乡镇村寨,宣传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的安全教育。

“我盗用了一下你的版权,你别生气啊。”陈易生的语音消息都是五十五秒左右的长篇大论:“我给他们提了个建议,可以试试用演出的方式去宣讲,套用一些童话或者民俗故事,比如大灰狼小红帽之类的,像你教给四红的那样,反复演,这样让大人孩子都明白性侵罪犯的一些招数,懂得怎么去防范,万一发生了不好的事该怎么解决。演出的时候还可以让孩子们反复练习,一起练习。”

唐方很高兴地回复了他:“你这主意太好了,如果能有义工参与进来,宣讲面应该会更广吧?其实就算市区,幼儿园到大学,都需要不同方式的宣讲。对了,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插画师,也许我们还可以出一些相关的画册,方便没听到宣讲或者不识字的老人和孩子也能了解。”

两人你来我往地就这个事讨论了一下午,待回到镇上夕阳已西下。

***

唐方洗了澡换好衣服下楼,就见陈易生正在常峰常蕊面前转来转去:“到底穿衬衫好还是T恤好?”

常蕊大概已经烦不胜烦,头也不抬:“都好都好,你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行了不?”

常峰撑着大腮帮子一脸嫌弃:“陈易生你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去照照镜子,简直像那种恶心的小奶狗娘娘腔,只有男同性恋才会这么在乎自己的打扮吧?我真是替小唐担忧!”

唐方噗嗤笑出声来。陈易生走近她,把手上的短袖衬衫又套上:“他们俩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没品味一百年不变。你觉得哪个好?”

“衬衫好,其实你那件白色小方领的短衬衫最好,显腿长。”唐方笑眯眯,陈易生穿白衬衫的确特别干净。

“那你再等我一下,我上去换。”陈易生乐呵呵跑回楼上,上了一半楼梯还不忘记回过头报一箭之仇:“常峰,中国男人就因为你这种人才被女人们嫌弃,你要是能学会收拾干净自己,中学里就不会被叫做樱木峰道了。”

常峰跳了起来:“陈易生,你TM给我下来,我们单挑!”

常蕊摇头叹:“太骚包了!小唐你这都受得了?佩服佩服。”

唐方笑而不语,她倒觉得陈易生在意穿什么并不是因为她,毕竟昨夜两人已经谈得够清楚了。按照陈易生“换餐厅”之频繁和对感情的态度,也许他和美女老同学极有可能今夜旧情复燃。

陈易生换了她说的衬衫下楼,特地在唐方面前秀了秀:“帅不帅?”

“好看。”唐方笑问:“你们老同学聚会,我去会不会不方便?”

“为什么?”陈易生狐疑地瞪着她,委屈得很:“你想丢下我?我今天没做错什么啊——糖——?”

唐方赶紧举起双手:“去去去,一起去。”

常峰捧心欲呕:“陈易生,我要吐了,我一定要在老同学们面前揭发你这恶心的一面。”

陈易生得意地笑:“切,谁信你?”

***

晚上到场的除了他们四个和周筠,还来了四男两女,十个人拼了长条桌,一上来就点了五百串羊肉串,三箱啤酒。小杨家羊肉串名不虚传,丝毫没有膻味,小小的肉弹性十足,非常入味。

唐方对西北人民同学会风格感觉十分新鲜,几十年不见的人丝毫不见外,拍肩搂背称兄道弟,喝酒对瓶吹,把唐方称作“陈易生你媳妇、嫂子、弟妹”,提起中学往事却又都隐晦地开着陈易生和周筠的玩笑。周筠红着脸,一边向身边的唐方表示歉意,却并不出言阻止。另外两个女生和常蕊更熟络些,见常蕊因此恼了,也跟着骂了几句。

“小唐,对不住。你别生气。这帮臭男人就是欠骂,当年他们几个的情书都白送了,吃味吃到今天,呸。”常蕊亮开嗓门直接揭老底。

“我们这是替陈易生同学老实交代,你懂什么?咱们这才叫对嫂子负责呢。”男人们挤眉弄眼:“男人不能说不肯说的事太多了,对吧陈易生?”

陈易生却笑着说:“我早就都告诉我家糖了,又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不要再瞎开这种玩笑了,尊重一下女性啊。”

一阵起哄后,又开了好几瓶酒。

唐方吃了十串不辣的,又吃了十串微辣的,觉得不过瘾,盯上了陈易生面前的重辣口味,趁他在和别人喝酒想偷着尝一根,却被他抓了个现行,两人笑着斗了几句嘴,最后陈易生见唐方悻悻然放弃,还是于心不忍地给了她半根尝。结果唐方辣得不行,抢过他面前的冰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鼻子都辣红了,眼泪直冒。陈易生比她还急,抢下冰啤酒给她叫了可乐,又手忙脚乱地翻她的包找纸巾,最后竟然翻出一包卫生巾来,笑倒了一桌人。

常峰幸灾乐祸:“看见没?没日没夜地在我家里给我和常蕊塞狗粮,终于你们也能看看陈易生现在有多恶心人了。啧啧啧——”

吃喝到凌晨一两点才散场,众人都带了醉意,挥手道别。

常峰和陈易生进了一家小杂货店买烟,唐方扶着醉醺醺的常蕊在门口等着,却见周筠匆匆追了上来。

“唐方,不好意思。”周筠也喝了不少酒,眼角飞了桃红,美得醉人。

“我想和陈易生单独说几句话,请问方便吗?”她神情有些凄楚,又有点尴尬和小心翼翼。

看到陈易生和常峰说笑着出了店门,唐方笑着点头:“当然方便,他就在那里。”

周筠垂眸说了声谢谢,走了过去,贴身的大花长裙在夜色中摇曳生姿。

常蕊掐了一把唐方的手臂,软绵绵的像挠痒:“你——傻啊?”

唐方看着陈易生和周筠走开几步,拐进了旁边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君子有成人之美,就算是结了婚,防是防不住的,管也管不住的,不如看开点,更何况她还不是陈易生的谁。

常峰拽了常蕊上了一辆车:“唐方你去找陈易生,把他拎回家,有啥好说的啊真是——快去!”

车子慢慢远去,唐方看看周围早已冷清下来的街道,有些不安,索性走到正准备打烊的杂货店门口,想了半天实在没什么可买的:“请问有冰淇淋吗?”

手里捏着给陈易生买的绿豆棒冰,看着杂货店的卷帘门轰然落下,门口惨白的日光灯也灭了。唐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那条巷子口,影子被路灯拉得斜长,落在老旧的砖墙上,一块石头被她踢得滚了几滚,撞在墙角。

“对不起——”唐方有点狼狈地迅速退了回去,走到路边看向远处正在收拾准备歇摊的一个小吃店。

他们那样的姿势,大概是在接吻吧。所谓的喜欢她喜欢死了,也就是这样了。突然唐方有点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又为自己心底突然冒出来的酸溜溜感到可笑和荒谬。她当然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清醒特别有信心。

“糖——!”

同一个人喊的同一个字,却再不起涟漪。

唐方笑嘻嘻地转过头:“哎,我在这里呢。常峰和常蕊已经先走了。”

陈易生扶着周筠走过来:“这家伙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路上!跟他说了要等我们一起走的。周筠她喝多了,我们一起先送她回去吧。”

“好。”唐方看了一眼似靠非靠贴着她名义上“男朋友”的娇花,答应得格外爽快,随手把绿豆棒冰丢进了一个破碎的垃圾袋,到马路边挥起手:“来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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