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一片昏暗的民居里,只有赵冬梅家的窗口还透出些许光亮。这么晚了,李春秋和赵冬梅依旧没有睡。
屋里灯泡下面的桌面上,有凌乱的图纸、铅笔、直尺,很显然,李春秋在回到这个新家后,挑灯夜战。

赵冬梅为他煮了碗手擀面,李春秋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把碗放到了小桌上。

“味道怎么样?”赵冬梅把一杯冒着热气儿的水杯递过去。

“挺好的。”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炒的卤,还是擀的面条?”赵冬梅挑挑一弯细眉。

“都挺好。”

赵冬梅停了会儿,问:“你在家里,跟姚兰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

李春秋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客气,他看看赵冬梅:“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挺无趣的?”

“不。是特别无趣。”

李春秋虽然没笑,但明显比之前放松了一些:“你困了就先睡吧,别陪我耗着了。我话不多,还这么无趣。”

“反正我也睡不着。”赵冬梅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她在替李春秋望风。

她回到刚才的竹椅上,把脚蜷缩到腿底下,把脸贴在自己抱着的一个热水杯上,看着正在对着图纸沉思的李春秋:“还不行吗?”

李春秋皱着眉头,摇摇头。

赵冬梅从一旁看过去,只见图纸上是一个短粗的六棱柱。她扭着脖子看来看去,说:“怎么看也不像个炸弹。”

李春秋没说话,继续思考着。

赵冬梅又跟了一句:“先别琢磨了,等想完了你自己的心事,腾出脑子来再弄吧。”

李春秋微微一愣,转过头看着她:“我有什么心事?”

“你在想姚兰,对吗?”

李春秋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看了看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琢磨正事的时候,不是那种表情。”赵冬梅一本正经地说道。没等李春秋说话,她又说:“其实我也能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想她,正常。”

李春秋顿了顿,叹了口气:“其实我挺想孩子的。”

他如此坦率的回答让赵冬梅有些没想到,这也是两个人自认识以来,李春秋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你还没孩子。你不知道。”李春秋陷入了一种真实的情感中去,“明明在想他、惦记他,还不能回去看,也不能多问,也许有一天还必须离开他。你心里知道,他会恨你一辈子。可你还得狠下心,不去管他,不管他在背后怎么叫你、喊你,你都得像听不见、像聋了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从你的皮肤上撕了一块皮,挺疼的。”

这些话说得至真至诚,赵冬梅也有些感同身受,她顿了顿:“我知道,我懂,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了笑:“心里在笑话我吧?人上了岁数,就不如你现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都能放得下了。”

“他们跟我说过,进了军统的门,就不该要孩子。”

“他们说得对,在这方面,女人要比男人脆弱得多。”

赵冬梅静静地听他说着。

李春秋声音很轻很低:“我见过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以用一双撅断的筷子,把自己的耳膜捅破。我有时候就在想,她在下手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把碗边搭着的一根筷子拿起来,看着尖锐的那一端:“到底是什么力量,会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用这么坚硬的东西,生生地咬着牙扎进自己的耳朵里?那得有多疼啊。”

他看看赵冬梅:“逼着她干这种事情,会下地狱的。”

赵冬梅伸手把他手里的筷子接过来,放到一边,看了看他:“你认识她吗?”

李春秋摇了摇头。

“她现在怎么样?”

李春秋没有说话,赵冬梅明白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良久后,赵冬梅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这辈子也不会要孩子。”

“为什么?”

赵冬梅抿了下唇:“站长说,干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儿女情长是大忌,有好下场的不多,连他自己也不敢要。”

李春秋脸上露出了一抹哀伤,他悠悠地说:“是啊,除非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连感情都是一种奢求的鬼地方。”

对于李春秋来说,今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光荣与耻辱、忠诚和背叛,这些沉甸甸的词语在他的心里,完成了一次重生。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夜晚,还有另一个人同样无法入睡,那个人,正是他的好邻居丁战国。

他不知道丁战国身上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更不知道,这个身份复杂的潜伏者为了自保,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此时,丁战国的家,孤灯下的书桌前,他正在凝视着一份验尸报告,上面记载着“陈彬之死案”中关于肥皂水的文字片段,这正是李春秋的补充。

死死地盯着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脸色越发阴暗起来。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在李春秋休婚假的这短短三天之内,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抹掉所有的痕迹。其中包括,永远地除掉李春秋。

黎明的曙光渐渐浮现,清晨的雾气很大,今日的长春保密局显得有些阴沉,整个办公大楼都被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

大楼里,向庆寿靠在审讯室的一把椅子上,双目微闭,发出轻微的鼾声。

坐在桌子对面、被铐在椅子上的金秘书,身子微微前倾,小心地叫着:“站长,站长?”

叫醒声中,向庆寿打了个激灵,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神情有点儿恍惚,似乎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彻底醒过来。

“该吃药了。”金秘书小心地说。

向庆寿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从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将它打开,抖出两片药片,用水顺了下去。

向庆寿揉揉眼睛:“老了,熬不住夜。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也就睡了半个小时。您心里有事,呼噜都没打。”

窗外,有晨曦挤进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屋子里气氛显得柔和了些。已经整整一夜过去了。

“咱们说到哪儿了?”向庆寿淡淡地问。

金秘书还像平时会议记录一样细心缜密,提醒着他:“您说,这么多年来,党国待我不薄。”

“是啊。这么些年,养只猫养只狗,也养到头了。咱们做回人,也得讲个知恩图报吧?”

“站长,这句话我已经回答过您了。”

向庆寿看了看他,突然咳嗽了几声。他稳了稳气息,顿了顿,说:“算了。我嘴笨,说不过你。”

金秘书看着他,没有言语。

“别的就不多说了,咱们同僚一场,你看看我,白头发一大把,说句难听的,就差尿裤子了,还得在这儿整宿整宿地陪着你。”

一时间,他看上去确实像个虚弱的老人。

向庆寿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金秘书:“多少说点儿吧,行吗?哪怕你随便说点儿什么,你的下线、上线,在哪儿交接情报,什么都行。”

金秘书避而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向庆寿甚至在用一种类似央求的口吻对他说:“我身边潜伏着一个共产党。连我每天早饭吃什么都知道,事无巨细。我呢,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像一只愚蠢的老猫。你要不说点儿什么,你也知道,上面会怎么对付我。行吗?”

半晌,金秘书开口了,却不是向庆寿想要的回答:“熬一夜了,您回去歇歇吧。”

向庆寿伸手摸过放在旁边的一根手杖:“也好。”他站起身来,又说:“再想想,再想想。都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金秘书没说话,向庆寿佝偻着身子,往外走去,金秘书突然叫住了他:“站长。”

向庆寿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希冀。

“今天上午十点,约了大夫看您的咳嗽。别忘了。”

向庆寿目光里的希冀消失了,他深深地凝望着他:“谢谢。”

审讯室的铁门打开了,向庆寿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直守在门口的行动组长马上迎了过来。

向庆寿之前的苍老虚弱一扫而光,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他很干脆地吩咐着:“整整一夜,半个字也没说。不必再等了,动刑吧。”

“是。”

行动组长刚要转身,便被向庆寿一把拉住:“共产党向来嘴严,你怎么撬,那是你的事。他残了废了我都不管,但不能把人弄死。还有,你最多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再拖下去,他的同伙都跑光了。”

哈尔滨市郊,一片由密密麻麻的平房组成的居民区,因为不在市中心,显得格外幽静。

这片居民区内,一间四周白墙、青砖铺地的小屋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眼睛不大、看上去三十多岁、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男子,提着一个皮箱走了进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屋子。

腾达飞坐在屋内的一把椅子上,对进门的男子说:“虽说小了点儿,可是很清静,正好方便你静下心来工作。活儿很急,得辛苦你加加班。吃的喝的都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男子点点头,看上去一脸谦逊。

熬了一夜的赵冬梅蜷在竹椅里睡着了,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毯角没有掖好,显然是李春秋为她轻轻盖上去的。

倏地,她的头一沉,醒了。

穿衣镜前面,穿戴整齐的李春秋刚把围巾从衣帽架上摘下来,他从穿衣镜里看见赵冬梅:“醒了?”

“几点了?”赵冬梅看了看身上的毛毯,再看看他。

“还早。本想叫你,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打扰。到床上去,再睡会儿吧。”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熬了一宿,脑子都转不动了。”

赵冬梅上下打量着他,发现李春秋的脚上穿了一双硬底皮鞋。她起身,一边收拾毛毯一边说:“那双皮鞋的底子太硬,走路久了会磨脚的。你要真是散步,该穿那双软底的。”

这话说得有深意。

“就在门口走走,不会很远,还真是忘了鞋的事儿了。”李春秋平静地说。

赵冬梅把毛毯放到了床上:“两口子之间每天都这么互相瞒着骗着,婚姻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呢?”

李春秋看看她,没说话。

赵冬梅也不看他,只顾自己收拾着床铺,也没有质问的意思,好像妈妈面对撒谎的儿子一样哀怨地说:“哪有散步的时候还穿成这样的,总共才三天的婚假,站长那边催得火烧眉毛,一天都过去了,东西还没熬出来。”

她唠叨着:“又不是去找雌孔雀的单身小伙子,真要是在门口走走,至于把头发梳得那么正式吗?”

说话间,她转过身来:“昨天晚上听你聊了那么多,我都梦到你儿子了。知道你想回家,去吧。”

李春秋再没说什么,眼睛里多了一丝柔软的东西。

他正要出门,听见赵冬梅说:“你就不怕我骗了你,转脸就去告诉魏一平吗?你说过,我可是个骗子。”

李春秋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

赵冬梅看看他,也笑了:“中午你回来吗?我可不是催你。你要是回来,我就剁点儿肉馅,给你包饺子。”

“好,吃饺子。记得帮我挑点儿腊八蒜。”

李春秋前脚刚一出门,一辆黑色的轿车就从赵冬梅家附近的街道上驶了过来,停在路边。

坐在车里的,是郑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正要推门下车,忽然看见车窗外不远处,李春秋从前面的小巷子里拐了出来。

郑三有些疑惑地观察着他,只见李春秋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街道,就在目光即将触及他乘坐的黑色轿车的时候,他赶紧往后靠去,避开了李春秋的视线。

李春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向前走去。

郑三想了想,从车里拿出一顶棉帽子,轻轻打开车门,远远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李春秋径直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有几个候车的乘客在寒风里排队候车了。他走过去,排在了队尾。

不多会儿,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李春秋不经意地四下观察了一番,随后随着乘客登上了汽车。

就在这辆车即将关门的时候,郑三猛地伸出一只手扒住了车门,他戴着棉帽子,低着头,最后一个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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