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陈立业见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为主,走到铁炉子旁,提起了水壶,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好水,再接了壶冷水,把水壶放回去。

他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在这儿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酱面,也少吃不了白米饭。日本人在的时候,我连这个都吃不着,谁吃就抓谁。”

李春秋没说话,在一旁听着。

“我带着老伴来了哈尔滨,饭不能随便吃,药也不敢随便买,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个都敢过来抽我的嘴巴子。上街买匹布,我们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好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可国民党政府给我们的是,买糖买盐、买条肉都得拿着票,攒了一个月的工资,说作废就作废了。这么厚的一沓票子,只够买一包油条,我买了它走到街口,三个从山上下来的胡子用枪逼着我。警察就在旁边看着,看见也不管。”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听着像笑话吧?胡子拿枪不抢钱,抢油条。连胡子都饿成那样。”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年,不吃鱼不吃肉,就爱吃根油条,都是那时候馋的。”

这是句笑话,李春秋却没能笑出来。

陈立业继续说:“如今好了。组织我也找着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过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见见爹娘,看看孩子。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什么叫好日子?说说那些想说、能说也敢说的话,见见那些想见、能见也敢见的人,炕头热壶酒,盖着絮着新棉花的被子,火炉子烧着,火锅子烫着,二两烧刀子喝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这就齐了。还有什么活不够的?”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发虚,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浮现出陈立业所描绘的那种放松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种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正想着,那把铁壶里新烧的水开了,李春秋没动身,任凭它喘着白气。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出门之前,都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要是没有信念撑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单身的还好一点儿,像我这样的,再成了家,还得不停地编瞎话,糊弄你最亲的人。有时候为了圆一个谎,你得不停地编更多的谎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这日子究竟得过到哪天?过到什么时候?”陈立业松了口气,“都过去了。昨天,东北局终于确认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看着他,发自肺腑地说:“这是喜事。恭喜你。”

陈立业打趣自己:“他们看着我老了,年纪也大了,想安排我干点儿别的,就别在前线了。我知道这是在照顾我,可我哪闲得住啊,还得接着干。所以以后教书育人这块,可能就得泄口气了。今天来,也是想跟你道个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了地点点头。

陈立业看看他:“你在公安局,我在社会部。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并肩合作呢。”

李春秋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地冲陈立业笑了笑,算是回应。

“以前我没跟你说,见谅啊。”

“陈老师,今天你把底儿都托给我,我也没想到。”李春秋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意外。

“没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信得过。”

“谢谢。”

陈立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别这么客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等咱们熟了,真成了朋友,千万就别这么客气了。”

李春秋用余光瞥了一下那只手:“那当然,咱们早就熟了。”

“不管什么时候,多个朋友总会多条路。政府一样,老百姓也一样。要是你有什么朋友,需要我帮忙的,我不搬家,随时都可以来找我。”陈立业把手拿下来,眼神明亮地望着李春秋。

“好啊。”李春秋回给他一个笑容。

从家里出来后,赵冬梅找了一家粮铺,几番恳求下,掌柜才愿意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手擀面,教给她。

面案上,掌柜将擀好的一大张面片熟练地翻来翻去,然后一只手抓起一把棒子面,均匀地撒在面片上,再将面片折成几叠。他一只手拿起菜刀,刚要切面,就听赵冬梅大叫一声:“等一下。”

掌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她。

“我想问问,刚才为什么要撒玉米面?”

“怕它粘着。粘一起了,那还能叫面条吗?”

赵冬梅点点头“哦”了一声:“你动作慢点儿,太快了我记不住。”

掌柜边切边说:“剩下的就是切面了。你家先生想吃宽的就切宽点儿,想吃窄的就切窄点儿。手擀面最容易学啦。”

掌柜示范了好几次,赵冬梅才简单地学会了。

她在粮铺亲手为李春秋做好了手擀面,之后带着那一袋面条去菜市场买了满满一菜篮子菜,才满意地骑着自行车折返回家。

回到家门口,赵冬梅正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里只有李春秋一个人,他正在给炉子上的铁壶里添水。显然,陈立业刚刚离开。

“怎么没锁上门?”赵冬梅走进来,有些疑惑地问。

她一抬头,看见桌上的两只盛着残羹的茶杯:“有人来过?”

李春秋只顾着添水,不言不语。

“谁呀?”

“一个朋友。”李春秋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故意没有停留在她身上。

听这口气,赵冬梅心里似乎明白是谁了,她琢磨着,应该是姚兰。

她走到桌子旁边,将菜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平静地问:“来都来了,怎么不留下她一起吃午饭哪?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也能跟她学学。”

李春秋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赵冬梅拿出了那包自己亲手做的手擀面,自顾自地说:“手擀面。吃炸酱还是打卤?”

“你先吃吧,我有点儿急事,得出去一下。”李春秋径直走到衣帽架前拿衣服。

“去哪儿?”赵冬梅直直地看着他。

“一会儿就回来。”说话间,李春秋已经穿上了大衣。

“到底什么事?”

李春秋没有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冬梅看着半开的房门,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抓起那团手擀面,摔在了地上。

出了门的李春秋快步走在大街上,陈立业离开了很久,他的大脑才从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

太突然了!那种自始至终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的顿悟,已经让他超出了恐惧。

既然一切都已经暴露,那么留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意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魏一平,马上撤离。事到如今,他还来得及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李春秋慌慌张张地走在街道上,看着迎面而来的众多行人,他有点儿恍惚,觉得每个人都似乎对他熟视无睹,但仿佛每个人又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他小心而惶恐地躲避着,这是身经百战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和发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条街上,不,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盯着他的暗探。

李春秋魂不附体地穿行在人群中,额头上已经微微出汗,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他使出浑身解术,用尽了他学到的所有反跟踪技术,不断地躲避着他臆想中的跟踪者,筋疲力尽的他已经快有些神经质了。

就这样,李春秋一直躲避着并不存在的跟踪者,来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大楼对面的一个路边香烟摊儿。

他从香烟摊儿上拿起了一盒香烟,先是看了看公寓楼门口,又看了看街道两端,在发现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后,他放下一张钞票,拿着那盒烟,准备穿过马路。

正在这时,公寓大楼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身穿羊绒大衣、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摘下墨镜,擦了一下,又戴上了。

就在男人摘下墨镜的这一瞬间,李春秋彻底愣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赵秉义让他刺杀的汉奸——腾达飞。

李春秋还在意外中,腾达飞已经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几秒钟后,出租车开走了。

李春秋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拦了另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透过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车里腾达飞的后脑勺。

杀掉腾达飞,是他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时接受的命令,这个心结在心里纠缠了整整十年。

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干掉腾达飞,为情同父亲的赵秉义报仇。

二十分钟后,腾达飞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在一条街道上的路边停了下来。腾达飞从车里钻了出来,向一边走去。

随后,李春秋乘坐的出租车也开了过来,从腾达飞身边经过,一直开到前面的拐角才停下。

腾达飞穿过马路,朝着路对面不远处的马迭尔旅馆走去。

李春秋下了车后,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边,支着一个流动卖肉的摊子,一把剔骨尖刀直直地插在肉案子上。

李春秋看了看,趁肉贩忙着找顾客零钱之际,悄无声息地拿走了那把泛着银光的剔骨刀。

腾达飞走进了马迭尔旅馆,他径直穿过大厅,走到电梯口等着,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待电梯门关上后,李春秋从旅馆的一根柱子后面探头出来,他抬头看着电梯门上的数字指示。

“叮”的一声,电梯门上方的钟摆式指针指向了“3”。

李春秋看了一眼,随后迅速地走进了步行的楼梯间。

电梯到达三层后,腾达飞走了出来,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他警惕地回头左右看了看,在没发现异常后,开门走了进去。

这时,李春秋从楼梯拐角处露出头来,他无声地穿过走廊,来到了这套客房的门口。

他将耳朵贴在门边,隐隐听到屋内的卫生间里传来了水声。于是,他用先前顺手从旅馆里拿来的铁丝,轻轻戳了几下门锁,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这套客房的正门。然后他隐身进去,轻轻地把房门关上。

李春秋仔细地观察着屋内的环境,只见套房的客厅沙发上扔着几件腾达飞的外衣,卫生间里,腾达飞正站在喷头下面淋浴。

站在客厅里的李春秋,将目光落在了沙发侧面拉着的厚窗帘上。

他预想着待会儿腾达飞出来后必定会背对着窗帘,倘若如此,那么他站在窗帘后面,就可以在腾达飞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将他一刀毙命。

这样想着,李春秋紧紧地攥着那把剔骨刀,一个闪身躲到了窗帘后面。

没多久,卫生间里的水声便停止了。

隐在窗帘后面的李春秋,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腾达飞身穿浴袍走出了卫生间,走到沙发前。

一如他所料,腾达飞背对着窗帘。

李春秋轻轻地拉开窗帘,正要走出去下手,电话铃突然响了。

腾达飞走过去接起来:“是我……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了?我也很想见你一面。现在?当然可以。好,我这就出发,就我一个。”

听到腾达飞的这些话,李春秋忽然意识到,腾达飞敢来哈尔滨,一定有大事。既然要独自赴约,那么电话里的人肯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想了想,改变了主意。他倒想看看,和腾达飞接头的究竟是什么人。

腾达飞从马迭尔旅馆走出来,只顾闷头向前走,一直没有回过头看看身后,这让跟踪他的李春秋感到有些奇怪,但来不及细想,他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腾达飞。

前面是一条小巷,腾达飞拐了进去,身后的李春秋也跟了进去。

他刚刚拐过弯,突然一下子站住了,动都不敢动。

一个枪口,正从侧面顶在他的头上。

腾达飞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到巷口,那里有一辆轿车开过来,他钻了进去。

李春秋眼睁睁地看着车开走了,这时拿枪的人才说话了:“怎么是你?”

李春秋慢慢转过头一看,是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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