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平把茶杯放下,解释道:“长春刚刚的命令,炸弹的事,今天晚上就得开始。陈彬也上天堂了,我只有你一个可以信赖的技术员。再说,这也是让你离开陈立业视线范围的最好机会。至于对你新太太的熟悉程度……”
他看看手表,说道:“人和人没有永远的陌生。想了解一个女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在床上,你觉得呢?”

李春秋张着嘴正要说什么,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他慌张地站了起来。

魏一平随口道:“进。”

话音一落,门打开了,李春秋一脸震惊地看着此时站在门外的女人,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长。”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是赵冬梅,她站在门口,正笑吟吟地看着李春秋。

丁战国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了哈尔滨道里公安分局。这是一处平房大院,院里的墙上刷着各类标语。

解放初,哈尔滨各个公安分局的办公环境各有不同,道里分局比较俭朴。这里的办公室基本上都是杂乱狭小,每间办公室的地上都生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的烟囱从窗户里一直延伸出窗外。

丁战国来到鉴定科办公室,他坐在炉子前面的一张小木凳上烤着手。

一个看上去和丁战国很熟的中年男子正端个脸盆,往地上撩水:“抬脚。你别逼我了,真是给你调不回来。都是人命案子,你这儿着急,齐齐哈尔那边也着急。”这个中年男子姓王,是鉴定科的科长。

“高局长给我下了死命令。今天不把人带回去,我就不走了。”

王科长把脸盆放到一边,搬了张小木凳坐过来说:“不走你就住着。那边有水有杯子,自己倒。晚上睡我的床,我给你挪窝。”

丁战国见他这么说,没招了:“一个鉴定笔迹的,怎么这么受人待见?哪哪儿都找他?”

“人才宝贵。公安局不只是需要咱们这种打打杀杀的。”

“有那么神吗?”

“天生就是干笔迹鉴定的料儿,经他手的案子,十拿十稳。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一回错。”

丁战国哦了一声。

王科长的话多,絮絮叨叨的:“眼瞅着就过年了,人家家里还一个七十多的老娘,还没个儿媳妇伺候,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派他。不派又不行,你们这个电话那个电报,都是要命的事。哎,你那是什么大案子啊,还用你自己过来跑?”

“是不小。等案子办完了,我给你发通报。”丁战国没有正面回答,他回想着王科长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仔细琢磨着。

从魏一平的住处出来,李春秋和赵冬梅来到了伊力西餐厅,这里是他们曾先后几次来过的西餐厅。每次,他们都坐在同样的位置,但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样。

他们叫了两份牛排。李春秋低着头,默默地切着他盘子里的那份。

赵冬梅切得明显比他快,她抬头看了看他,说:“前几次来,我们也坐在这儿,也是这张桌子。”

李春秋把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味道也没变。”

和以往相比,赵冬梅的话明显变多了:“我还说,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经常来这儿。”

“当时我拒绝了。”李春秋看看她,“有必要吗?让我费那么多周折,偷偷摸摸地跑到自己人的床底下,去取什么秘密文件。”

赵冬梅笑道:“站长说,这么做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水到渠成,在外人眼里,一切都顺其自然。事情往后走,也可以让你顺理成章地搬出来。”

“还能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赵冬梅耸耸肩:“他没这么说。”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住的?”李春秋问。

“第一次见到你一个星期以前。”

“原来住哪儿啊?”

“前进街。日本人在的时候,把那儿叫樱花路。”

“那一片都是铺着地毯的公寓,家家的桌上都是红酒。在那儿住久了,还能在平房里住习惯,很不容易。”

“别的都好,就是受不了屋里有老鼠。前两天晚上都是睁着眼睡的。”

“子弹都不怕,怕老鼠。”

“在训练班的时候,他们说女人就该像个女人,该怕的要怕。要是连老鼠和虫子都不在意,就容易让人看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聊着,彼此都很坦诚,他们二人声音很轻,神色自然,像熟识多年的朋友。

李春秋接着问:“啤酒厂那份工作呢?也是现找的吗?”

“那是我的公开身份,两年前就开始了。”

“一个住在樱花路上的女人,在啤酒厂上班,不奇怪吗?”李春秋有些疑惑。

赵冬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内向,这让她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几分不好意思,她顿了顿才说:“那时候,有另外一个男人养着我。他给我钱,说得过去的。”

李春秋抬头看了看她,他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回忆着从认识赵冬梅开始,她所有的一切,初识、了解、拒绝、接受、不舍、苦情……她把每一场戏演得都足够逼真到位。

李春秋喝完了汤,把小勺放到碗里,说:“高明。一步一步,都在牵着我的鼻子。痴情是假的,眼泪是假的,吃药也是假的,吃完了药专门到姚兰所在的医院去急救,弄得那边尽人皆知,再去公安局,让每个认识我的人都看在眼里。这样一来,从我的婚变开始,一直到离婚和再婚,每一步都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每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会有人怀疑。”

李春秋用餐布擦了擦嘴,说:“你的演技挺不错的。”

“我受的一直是这方面的训练。”她又补充了一句,“站长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李春秋想到了陆杰,问:“那个追求你的小伙子,叫陆杰的,也是我们的人?”

赵冬梅摇头:“不。他没身份,是局外人。他和我在一个厂,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他是真喜欢你。”

“你呢?”赵冬梅问。

李春秋微微一愣,没说话。

赵冬梅见他没说话,又问:“我是说,如果没有命令,你会喜欢我吗?我就是觉得好奇。”

“也许吧。”

“还记得咱们上次在这里聊过什么吗?”

李春秋摇了摇头。

“你要给我算命。说你懂这个。”她看着李春秋,“你那么会算,算出来你会真的和我结婚了吗?”

李春秋没什么兴趣回答,赵冬梅的兴致却颇高,继续追问:“那都是编的,还是真的?”

“都是假的。和你一样,都是不得不说的话。我不能让你离开这儿,就必须找到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每次进这个门之前,我都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好要和你说什么。见完以后,我再去分析,你对哪些话题感兴趣。等下次再见面时,我会多说这些,避免再提那些令你反感的东西。和你跟我说的每句话一样,都是假的。”

赵冬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李春秋看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那大笑的声音里满含悲凉。

餐馆里的食客听见他俩哈哈大笑的声音,都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李春秋现在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人。这么多天以来,他所有的愧疚、所有的苦心,原来全都只是笑话。

而他,也许原本不用离婚……

吃完饭,李春秋和赵冬梅来到了社会局婚姻登记科。

那个早上才处理过李春秋离婚事宜的中年女科员,看见李春秋和另一个女人再次出现时,十分吃惊。

她冷冷地看着赵冬梅,问:“根据政府程序,我要再问一次,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女科员看都不看坐在一边的李春秋,好心提醒赵冬梅道:“今天上午他才办了离婚,下午就来做婚姻登记,你确定要嫁给这样的人?”

赵冬梅大大方方地说:“嫁。他离婚,就是为了我。”

女科员愣住了。

办好了结婚证明书,赵冬梅亲昵地挽着李春秋的胳膊。从社会局里走出来后,李春秋却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

两个人来到路边,李春秋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此刻他需要回家收拾行李。

赵冬梅看看他,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

“那我去买点菜,晚上陪你喝一杯。”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看看她,问道:“这也是命令的一部分吗?”

赵冬梅愣住了,没说话。

这时,出租车开了过来。李春秋拉开门坐了上去,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后,出租车开走了。

赵冬梅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呆呆地目送出租车远去。

奋斗小学的教室里,陈立业正站在讲台上,手捧课本念道:“在秦张良椎……”

下面的学生齐声跟着他朗读:“在秦张良椎……”

“在汉苏武节。”

“在汉苏武节。”

所有学生都在认真地跟着朗读,除了李唐。他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目光有些涣散。

忽然,丁美兮在一旁拉了拉李唐的袖子,李唐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发现陈立业就站在他的面前。

陈立业把脸凑到他面前,问道:“李唐同学,叫了这么多声都听不见,你在想什么,还是睡着了?梦到文天祥了吗?”

顿时,同学们哄堂大笑。

李唐没有说话,他突然站起身,在陈立业和全班同学诧异的眼神中往外跑去。

“李唐!”丁美兮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回到家里的李春秋已经收拾好了衣物。他坐在沙发上静默了片刻,然后起身走进了卧室。

卧室墙上的结婚照下面,是他与姚兰一同睡了十余年的双人床。他站在这里,仿佛看见了自己正靠在床头看书,身着性感内衣的姚兰妖娆地走过来,一把抢走了他手中的书本,然后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内衣。

李春秋从卧室出来,又轻轻地推开李唐卧室的门走了进去。模糊中,他好像看见李唐躺在床上,而自己趴在他的枕边一边揉着他的头,一边给他讲故事。

李春秋退了出来,走进厨房。这一次,他似乎看见姚兰从厨房端起一个砂锅走到了客厅,她揭开砂锅的盖子,里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肉,自己和李唐欢呼着……

李春秋站在客厅里,呆呆地望着那欢乐的一家人,眼里满是不舍和悲凉。

他知道,这里的一切,从今天开始,都将不再属于他……

他走到门边,拎起已经整理好的两个皮箱,然后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温暖的家,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出了家门,李春秋提着箱子,走到等候他的一辆出租车后面。他把后备厢打开,然后将两个皮箱先后放了进去,又往车门边走去。

正要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李唐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爸爸——爸爸——”

李春秋转过身猛地抬头一看,离他不远的小街拐角,李唐小小的身影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

李春秋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只见李唐奋力地向前奔跑着,突然一个不小心,身子摔在了地上。

见李唐摔倒在地,李春秋下意识地向李唐的方向走了几步,但走了几步后他就站住了。

“爸爸,你别走,你别走!”李唐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李春秋竭力忍着,他站在原地犹豫着。

李唐拼命地叫着他。

正在这时,另一辆出租车从李唐的身后驶过来,在离李唐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从车里跳下来的人是姚兰,原来她接到陈立业的电话后,慌忙赶了回来。

她跑了几步,一把抱住李唐,安慰道:“李唐,爸爸是去出差的,他还会回来的。”

李唐在姚兰怀里拼了命地挣扎着:“你骗我,爸爸不要我们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唐又哭又喊:“爸爸,别走。你和我拉过钩,你说永远都不走,你说不会不要我和妈妈的!”

李春秋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坐在车里,他依旧还能听见李唐在车外面拼命地哭喊:“我以后会好好念书,我再也不要好吃的了!爸爸,你别走!我再也不淘气了,我会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爸爸……”

李春秋低着头努力控制着眼眶的泪水,连回头看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出租车开动了。

后视镜里,李唐还在姚兰的怀抱中挣扎哭喊着,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爸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却听着那么撕心裂肺。

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李春秋坐在车后座上,浑身颤抖着,早已泪流满面。他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黄昏时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提着一篮子菜走在便道上。由于年龄的关系,她的腿脚不太灵便,因此走得很慢。她的身边不断有行人经过。

这时,一个戴着皮棉帽子的男人从后面匆匆走过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突然伸脚钩了一下老太太的拐杖。

老太太一个重心不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

戴着皮棉帽子的男人像没这回事一样,头也不回地迅速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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