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白雪覆盖了整个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
李春秋拎着公文包走在办公大楼的楼道内,他被醉汉打过的眼角还隐约有些淡淡的青紫。

和两个侦查员结伴同行的小马看见了李春秋,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早。”

“早。”李春秋一扫眼,瞥见小马手上拿着一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顺嘴说,“那围巾都脏成那样了,还能戴吗?”

小马看了看手里的围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早晨一不小心掉炉灰里了。”

李春秋打趣道:“别学老丁,你们可是要结婚的人。老跟着他那么邋遢,媳妇也找不着。”

听他这么一说,三个小伙子顿时都乐了。

经过昨夜的探讨,丁战国已经部署好了今日的行动计划。

此刻,高阳办公室的桌子上铺着几张手绘的平面图,每一张的页眉上都写着四个字:徽州酒楼。

丁战国指着纸张上一楼前厅的位置,对高阳讲述着自己的部署:“一层的前厅不大不小,十个人进去足够了。这还不说吃饭的老百姓。”

高阳点头说:“人要是太多太挤,也不正常。”

丁战国又指向另一张图纸:“这是二楼。这个是他们见面的雅间。我们会在这个和这个距离不远的房间里埋伏。万一交火,可以从两面包夹,把他们挤到三楼上去。还有这个——”

他把第三张图纸也拉了过来:“这是酒楼隔壁的绸缎庄,在房顶上有八个同志,分别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位置上。一旦开枪,这就是交叉火力。还有六个人在附近做机动,哪儿薄弱去哪儿补充。”

高阳对丁战国的部署很满意:“很好。保密方面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具体的计划。行动开始前,没人会知道任何消息。”

高阳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吩咐道:“差不多了,集合吧!”

“是。”

从高阳办公室出来,丁战国匆匆地往侦查科会议室走去。他刚走过走廊,身后便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李春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丁——”

丁战国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老李啊,有事?”

李春秋追上来,说:“奋斗小学那事听说了吧?”

“昨天在外头跑了一天,夜里回来才知道。我去看了那个老七,就是个混儿。”

“知道是谁抓的人、拿的贼吗?”

“全哈尔滨都快知道了,陈老师嘛——”丁战国笑了笑,然后小声说,“听说,把裤子都吓尿了。”

李春秋也小声说:“他是想跑,摔了个跟头,压到那人身上了。误打误撞,就那么巧。”

“我说呢。”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

李春秋见他有些赶时间,说:“你有事啊?我长话短说啊,昨天夜里我去看了看陈立业,伤得倒是不重,不过,有这么个想法。”

丁战国眉毛一挑:“他又想干什么?”

“没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咱们给他送封感谢信,最好是以你我的身份。”

丁战国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再在局里给他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嘉奖?”

“就这意思。”

丁战国只能苦笑了。

侦查科会议室的门窗紧闭,会议室四周围满了穿着各类便衣的男女侦查员。

会议桌上,摆着高阳曾看过的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和李春秋聊完,丁战国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这里。此时,他正摁着纸角,把那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展开。

高阳站在会议桌主座前,看着大家说:“之所以到现在才说行动细节,意思大家都明白,记住各自的任务,把嘴锁好。”

然后,他指着徽州酒楼二楼的位置,继续说:“中午大概饭点前后,国民党在哈尔滨的负责人,会跟一个土匪头子在这儿见面。”

侦查员们静静地听着。

“两条大鱼就要进网。今天的原则,是一个都不漏掉。能抓活的最好,实在没条件,就一网打尽!”

他看着丁战国,示意他:“细节上的东西,你来说吧。”

丁战国顺着高阳的话说:“对方不是吃素长大的,手里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胡子(土匪)的枪法一贯都好,大伙儿必须小心。睁大眼睛,看好自己要守的位置……”

侦查员小马探着脖子看着,他装扮的是一个黄包车夫,一件破棉袄的外面套着一件印着车行名称的棉坎肩,脖子上围着李春秋早晨看到的那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

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赵冬梅那个曾经不一样的家。

赵冬梅安安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用白皙的手指捏着一管唇膏,对着镜子,在嘴唇上轻轻地涂着,红艳艳的颜色让她的双唇看上去娇艳欲滴。

她把发辫解开,柔顺的长发突然散开,蓬松地披在肩膀上。

她为自己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穿上了一件紧身束腰的呢子大衣和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靴。

今天的她和以往大不一样,在精心的打扮下,显得身材颀长、凸凹有致,美得不可方物。

赵冬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家门口的小街上,她一反常态地挺胸抬头地走着,仿佛换了个人。

街角边,一位邻居大婶看见她,犹豫了半天才敢认:“小赵?”

“刘婶。”

大婶看着赵冬梅,有些发怔:“干啥去啊这是?”

赵冬梅浅浅一笑,说:“找男朋友。”

晨间,奋斗小学的教学楼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偶尔有几个迟到的孩子背着书包,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

李春秋带着感谢信从学校的侧门进去,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

在向校长表明来意后,李春秋把那封感谢信递给校长。

校长接过信笺,不一会儿便看完了。他将信笺放在桌子上,看看李春秋说:“感谢信学校收下了。至于你说的这个嘉奖……昨天在场的人很多,眼睛也很多,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们是这么看,校长。陈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不管是主动还是无意,那一跤是摔了。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又连惊带吓,也该安慰安慰。再说陈老师自己亲口说,他是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用手肘打昏歹徒的。”李春秋语气较为恳切,接着又带着特别的意味说道,“早晨我刚刚去过治安科,他们对此也无从界定。结果摆在这儿,这话拿到哪儿去说,也站得住脚。您说呢?”

校长摆摆手:“你还不明白吗?这事不是我非要拦着,我怕其他教员有意见。陈老师的人缘怎么样,你没有耳闻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春秋的话也显得格外坦诚:“我懂,奖金这事向来瓜田李下……我闲问啊,是不是他教书之前薪水很高,所以才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校长冷哼一声:“半斤八两,能有多高?他来本校之前就是做小学教员的。”

“是吗,他以前在哪儿教书?”

“通江街小学,他是从那边申请调过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啊?”

校长想了想,很确定地说:“前年冬天。”

市公安局的院子里,一众便衣侦查员先后钻进了一辆车厢上没有车窗的黑色长厢汽车。随后,丁战国把副驾驶室的车门拉开,登了上去。人员齐了之后,长厢汽车往大门口开去。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大门口的门岗前面,正和卫兵说着什么,这个女人正是赵冬梅。

卫兵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对不起,您不能进去。再说,李大夫也不在里面。”

赵冬梅的声音很轻:“上次,他也说不在。”

黑色长厢汽车从大院里驶出来,经过他们身边时,驾驶室里的小唐有些疑惑地看着赵冬梅,说道:“那女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丁战国也看到了赵冬梅,他没有说话。

小唐突然想起来了:“哎,那不是李大夫那个——”

没等小唐说完,丁战国就“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皮手套扔到了前挡风玻璃下。小唐马上乖乖闭嘴,不言语了,驾着车一路远去。

门岗前面,卫兵还在问着赵冬梅:“你是李大夫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女朋友。”这是赵冬梅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这样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勇气过。

卫兵愣了一下。赵冬梅的这句回答,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可以进去吗?”赵冬梅问。

卫兵顿了顿,还是摇头:“不行。”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赵冬梅的表情很执着。

卫兵有些无奈,但又无权干涉,只能任她就这样站在门口。

一拨又一拨的人进进出出,她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恍若一尊雕塑。

大门口正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过往的行人会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

门岗里的卫兵有些苦恼,他看看她,见她仍旧目光坚韧而执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最终无奈地摘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话筒,拨打了一串号码。

通江街小学和奋斗小学不一样,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园林式校园。一排中式的办公室前面,是一道雕梁画栋的长廊。

一个个子不高、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从长廊的深处走过来,他正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他走得很快,不耐烦地回答着李春秋的问题:“你就别跟着了。不是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小气,是这个人的话题,我不爱提。”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就说一句,把你换成我,或者换成和陈立业共事的任何一个人,你看你烦不烦。”

他丝毫不管李春秋的感受,说着说着站住了,掰着手指头对他说:“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没有一样像个说话砸坑的老爷们儿。他书教得不错,这我承认。但是从人品上,我永远都会低下头看他——虽然我个子不高。”

李春秋笑笑:“您是我见过说话最直的校长了。”

校长叹了口气:“你还是不了解他。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变得这么耿直。他是我见过的最自私自利的人,没有之一。”

李春秋继续勾着话:“这得怎么做人,才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呀!”

“借同事的钱久拖不还,不止一次地暗示学生家长送礼,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能和教导处长大打出手,我那时候是教导处长。还有,我们学校的待遇在全市的小学里差不多算最高了,除了薪水,还有笔专门用于租赁房屋的补贴。你知道这个陈老抠儿,为了省下这笔钱,死活赖在集体宿舍里就是不搬。他又不是单身,长年累月还带着媳妇出来进去的,他就那么好意思。”校长将心里对陈立业的不满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听他提到集体宿舍,李春秋忽然想去看看,问:“集体宿舍在什么地方?”

校长一指前面的方向:“就那儿,西北角。”

顺着校长指的方向,李春秋来到了一座青砖砌就的三层小楼前,他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往走廊里走去。

这时,一个青年教师端着一个盛着湿衣服的水盆,从洗漱间里拐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李春秋来到洗漱间,走到窗前,然后把窗户的插栓拔开,接着推开了窗户。随后,他看见了一街之隔的对面,那里是另一座三层小楼。

李春秋有些呆住了,他凝望着街对面的某扇窗户,神情有些恍惚。

那里,他最熟悉不过了。

那座楼,正是医学院的公寓,他和姚兰结婚的时候就住在那里。几年后,李唐也在那间屋子里出生。直到哈尔滨解放以后,他们一家人才从那里搬走。

李春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陈立业真的是像校长说的那样,为了节省房租才赖在这里不走的吗?显然不是。他的两次搬家和调动,都和他家保持着很近的距离。

走出宿舍楼,李春秋深吸了几口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气。他不知道陈立业究竟是何用意,这种摸不透的感觉让他有些惶恐。

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呀!

徽州酒楼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一辆黑色的长厢汽车行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了路边。

副驾驶座上的丁战国回头看向伪装好的侦查员们,说:“车就停在这儿。再往前就容易引起怀疑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都记住了吗?”

侦查员们纷纷点头。

他接着说:“平时大家苦哈哈的,没一个不抱怨食堂的白菜熬豆腐。今天,局里拨的饭钱也不算少,在一楼前厅的各位,开荤的时候到了。”

大家看着他,露出会心的微笑。

“进去以后,该怎么点菜就怎么点菜。现在可不是省钱的时候,吃超了,有我兜着;但谁要是露出破绽来,自己兜着。”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看着所有人,大伙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随后,他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裘皮帽子,下令道:“下车。”

接到命令以后,一个侦查员利索地一把将车门打开,大伙儿陆续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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