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春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姚兰在身边熟睡着,他转头看了看,还是决定翻身背对她。
“咝——”左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李春秋没忍住,轻轻叫出了声。姚兰瞬间惊醒,她快速坐起身来,打开台灯:“怎么了?”

李春秋看了看有点儿渗血的伤口:“翻了个身,碰到这儿了,没事。”

“我看看。”姚兰不放心地凑过来,“还是打开看看吧,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说完,她下床去拿急救箱。

所幸,伤口并没有裂开。姚兰开始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用纱布重新包扎。清晨,炉子里的煤火大概快烧尽了,屋里显得有点儿凉。李春秋裸露上身,看着雪白的纱布一圈圈缠绕在身上。姚兰的手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好像比纱布还要更白一些。偶尔,她的指尖会扫上他的皮肤,手指凉凉的,李春秋觉得伤口有点儿疼,身上又似乎有点儿痒。

不一会儿,伤口包扎好了。姚兰在李春秋后背上端系了个精巧的结,丈夫的肩膀宽厚结实,她曾经无数次地紧紧依偎在上面……姚兰的眼神中交织着落寞和渴望,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

李春秋一动没动,姚兰的手果然很凉。以前,她最喜欢把手放在李春秋的胸口暖一暖,然后整个人都蜷缩进他的怀里。可是现在,李春秋说服不了自己的身体。

“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李春秋说不出话。

姚兰极其轻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李春秋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总是不行。”

姚兰把手拿开,扶着他慢慢躺好,自己侧卧在他身边。李春秋也转头看向姚兰,二人的距离呼吸可闻。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是说?”

“我是说赵小姐。和她在一起,你要是行,我不介意。我宁可你身子在外面,也不想你把心从家里带走。只要你不是为了报复,让我怎么样都行。”

李春秋没法再注视姚兰的眼睛,关于赵冬梅,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绪。他看了看表,对姚兰说:“你再睡会儿,我起来坐坐。”

姚兰拦住他:“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是真的睡不着了。”

两个人就此陷入沉默,直到天蒙蒙亮,他们谁都没再合眼。

姚兰比平时起得更早,为了不让伤口有一丁点儿闪失,她要亲自帮李春秋洗漱。李春秋拒绝了一下,但姚兰的坚持连继续拒绝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挤好的牙膏递到他手里,刷牙结束后水杯送到嘴边;脸盆里的水,用手试过水温,才下毛巾浸湿。即便夫妻多年,这么细致入微的照顾在姚兰和李春秋之间也并不多见。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时,姚兰的注视也跟了过来。两张脸的距离,甚至比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近。

李春秋感觉有些尴尬,他目光低垂,避开了姚兰。一秒钟、两秒钟……五秒钟,姚兰的视线和那条温热的毛巾一样始终没有离开李春秋的脸。李春秋仿佛无处藏身一般抬起眼睛,两个人的目光终于持久地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李春秋觉得纠缠在他大脑里的种种麻烦都消失了。姚兰仿佛又变成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添了一分迷离的美。李春秋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姚兰的腰,那条温热的毛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卫生间的门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睡眼蒙眬的李唐正光着脚站在门口。刚刚贴近的二人赶紧分开,好像神奇的魔术被突然点亮的大灯揭穿了谜底。

姚兰拾起毛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儿子说道:“怎么了?”

李唐揉着眼睛:“我想尿尿。”

冬日的早点摊儿,老板为了抵御寒风用篷布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当中还有一个小炭炉,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零散地围绕在旁边。

丁战国和两个侦查员小乔、小肖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桌旁吃早点。笼屉里的包子刚刚出炉,小屋被一阵热蒸汽笼罩着,看东西有些恍惚。丁战国用手扇了扇,端起碗喝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对身边的侦查员说:“趁热,边吃边说。”

小乔也喝了口汤,低声而认真地说道:“照你的吩咐,从他下车、脚踩到地上那一刻,我们就寸步不离地跟着。”

丁战国擦了擦嘴说:“有什么异常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我是说他有没有跟周围的人交流过?我说的不光是语言,包括眼神、手势,你知道我的意思。”丁战国补充道。

两个人想了想,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小肖咬了一口包子,说道:“从他下车,到抓捕田刚的地点没多远,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我一直在他的侧面,他没跟任何人对过眼神。”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扭头喊道:“老板,添点儿热汤——”随后,他继续问道:“武霞在包围圈后面开枪之前,他在干什么?”

小肖想了想,说道:“说实话,从反应速度来说,别看我俩年轻,都不如李大夫快。”小乔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待老板添完汤离开后,小肖接着对丁战国说:“田刚被你打倒以后,忽然看见了谁,现在想起来那眼神是不一样的,可那时候我们都没多想。李大夫站在我旁边,他顺着田刚的眼睛向后一看,枪声就响了,小贾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我们都蒙了,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抓枪,眼睁睁地看着武霞把枪口指向了你。”

丁战国看着面前的热汤,心里还在咂摸昨天那颗子弹的滋味。

小乔在一边有些感慨地说道:“生死就在一瞬间——李大夫替你挡子弹,是一种本能。咱们都是老抗联,一心不说两家话,这事我做不到。

丁战国笑了笑,故意说:“我也不行。”

一句话都让三个人从略显沉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小肖又抬头说道:“还有个事儿——我和派出所的老刘谈过了,他们认为是有人诬陷那个面包铺掌柜。”

“诬陷?”

“案发前,面包铺的掌柜在里屋揉面团,听见门铃响就出去看,结果外头没人。他还看见门没关严,肯定有人刚出去。”

“也就是说,栽赃的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潜进去,把手表放到面包盘子下面的?”

小肖点了点头:“这事儿是在李大夫买完黑麦面包之后。”

丁战国听完,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李春秋说得对啊,这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巧合。”

高阳不常在办公室听广播,但今天他破例了。黑色收音机里,女广播员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今天上午九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主人士齐聚哈尔滨尼古拉大广场。这是他们来到解放区哈尔滨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这批民主人士包括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剧作家,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集体向全国人民呼吁‘停止内战,共同建设美好的新中国’……”

“真希望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高阳边说着边调小收音机音量,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丁战国,“你立功了——市委刚刚打来电话,表彰我们和社会部为民主集会提供了安全保障。老丁,国民党特务组织在哈尔滨的这颗钉子是你带头拔的。”

丁战国笑着摇摇头:“局长,我不干贪功的事儿,脏活儿和累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的,里头还有社会部呢。”

“怎么,嫌胜利小吗?”

“没有。”

高阳看出了丁战国的异样:“你没有我预想中那么高兴。”

“我其实挺高兴的。您别理我,我就长着一张愁眉苦脸。”

“别装了。说吧,为什么?”

丁战国顿了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几乎已经十拿九稳,没想到我错了,他是清白的。”

“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实话有一点儿。其实,我应该欣慰,应该高兴,更应该感谢他不是——大家都是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同志,低头不见抬头见,真到翻脸摊牌的那一天,该多难过呀!”

“我能理解你。事实上,令你不快的不是那个人。”

“我知道是我自己,我对自己的判断失误有些恼怒。我失态了。”

高阳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在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陈局长跟我说:‘永远不要去贸然怀疑一个人,也不要放弃怀疑一个人。’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们干的就是这么矛盾的活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就是靠怀疑才活到现在的,不是吗?包括怀疑自己。”

不出所料,魏一平的电话打到了李春秋的家里——命令也不出所料,马上到小院见面。

李春秋放下电话,一转身却看见丁战国正站在门口。

“有事要出去?”

李春秋笑着招呼道:“快来,进来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丁战国指了指大门:“你家的门没锁,我推开后才看见你在打电话。你要出去的话,我回头再来。”

“你坐你的。我抓了点儿化瘀的中药,什么时候取都行。自己倒水啊,我这胳膊还是没劲儿。”

丁战国径直走到桌子前,倒了两杯水:“好点儿没有?”

“我这个不碍事。小贾呢,他怎么样了?”

丁战国递给李春秋一杯,自己端着杯子坐到一边。“老天爷没嫌弃他,总算是保住命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怪我,是我太贪了。我要是像你说的一开始就抓人,你和小贾就不会受伤了。”

“这种事要是换了我,我也得等到底。世事难料,你不用多心。”

丁战国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今天这天气真是难得啊。”

李春秋也看着窗外说:“是啊,好久没这么敞亮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两个人都手握着杯子喝水,气氛因为沉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丁战国先绷不住蹦出一句:“还是你们知识分子涵养高啊。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去找我吗?”

李春秋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找你干什么?”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开丁战国家的门,指着他的鼻子尖骂他个狗犊子。”

李春秋顿了顿,平静地说:“不至于。”

“你早看出来了?”

李春秋点点头:“对,你怀疑我。”

丁战国收起笑容,很诚恳地说:“我看走眼了。我向你道歉。”

李春秋倒是笑了:“你没开枪打我,就已经算仗义了。”

“这可不好说。不光昨天,从抓着尹秋萍那天起,我就想给你戴上手铐了。”

“是吗?”李春秋拿着杯子,笑得杯中水直荡漾。

丁战国长出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早晨,小李听见已经找着肇事司机的消息,是我安排人故意在他身边说的。还有,治保主任身边那个电话亭,也是故意安排在那儿的,有人在盯着。”

李春秋指了指丁战国:“你真行。跟尹秋萍接头的人、杀死那个猎户的凶手、混进公安局的特务,还有干掉你那个线人的嫌疑,全扣在我脑袋上了。”

丁战国拍了拍脑袋:“你大度不计较,我却不能装傻充愣。这事儿是我错了,我认。”

李春秋看着他,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你把这几件事串起来分析,我还真有点儿令人怀疑。”

“我向你道歉。指桑骂槐的话,咱就不说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没别的意思。”

“你要是真这么想,我就踏实了。”丁战国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感慨地说道,“说实话,这个内奸都快成我的心魔了——白天得了空,夜里一睁眼,我脑子里全是他。”

李春秋坐到他对面,心中也似有感慨地说道:“你这日子也不是人过的。”

丁战国眼睛直直的,喃喃说道:“有时候,我早上洗完脸看着镜子,恍惚都会觉得我自己也有嫌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不管你在哪儿——你开会,你吃饭,你开车,你出来进去,总觉得身边有人跟着自己,总觉着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他和你同一个时间起床,同一个时间睡觉,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着同一个太阳,在一口锅里扒饭吃。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每个人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他是谁,有好几次我伸出手,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他的呼吸了,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太紧张了。”

“是啊。夜里醒了,我都觉着这个人坐在屋里,他就在黑暗里看着我。我睡着的时候,他就会起来活动,做着那些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

“要不是听你亲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么不容易。”

“你呢?”丁战国坐直了身子,看着李春秋,“要是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会怎么想、怎么查这个事儿?”

李春秋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没办法。”

丁战国自问自答地继续说:“大部分人会在一群清白的人里找内奸。我的方法是假设每个人都是内奸,再一个个地证明他们清白。”

“那么多人,找得着吗?”

“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死了,也得找下去。”这句话丁战国说得有些发狠,但很快又自嘲地说,“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造孽太多,这辈子什么饭难吃,我就得吃什么。”

“也别太苦着自己,再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的。”

“这种话就不多说了,再说就成诉苦会了。对了,这件事局里没几个人知道,你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

李春秋一脸认真地问道:“什么事?你说了什么?”

这次,轮到丁战国指着李春秋说:“你啊,别当法医,去当官吧,肯定是个装傻的好手。”

没等李春秋回答,电话铃就响了。李春秋起身走过去,丁战国在背后说:“你得出门了。一定是那个卖药的在催你。”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下,便挂了:“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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