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当然,憋坏了也得找个口子。昨天你不是已经泻火了吗?够吗?”

“高局长,您这是埋汰我。昨天是我冲动了。”

“我个人给你个建议。这种心里的伤口,只能靠时间来愈合。”高阳说着,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茶叶罐,“这是亲戚送我的祁红,局长来了我都没舍得拿出来,今天便宜你了。你坐着——让你坐你就坐,好茶我自己沏。

高阳一边准备着茶具、暖壶,一边继续说着:“本来应该给你找壶碧螺春败火。春绿冬红。你这火生的不是时候,还是跟我喝红茶吧。等忙完这阵子,我请你们去家里吃顿饭,我自己包饺子。你不是爱吃蒜吗,尝尝我泡的腊八蒜……”

高阳就这样边泡茶边不紧不慢地东拉西扯着。李春秋意识到丁战国在赴约之前,已经向高阳做了汇报。作为首要嫌疑对象的李春秋,已经被副局长亲自看管起来。寸步难行的他,连向外打一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被唤醒的这几天里,他设想过自己暴露的种种方式,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窝囊透顶的方式落网。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方黎掌握的证据不可靠。仅仅过了一夜,关于戒指,方黎又能找到什么证据呢?

脱下白大褂,换上呢子大衣,方黎边系着围巾边朝门外走去。不想,一开门却见姚兰站在门外。

“你要把他怎么样?你要找谁一起对付李春秋?”很显然,姚兰听到了刚才方黎的那个电话。

“你不是都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给姓李的一把枪,他现在就会打死我。”方黎审视着姚兰的神色,他觉得姚兰应该没有全部听清刚才的对话。

“你们当中非要死一个人,这事儿才能完吗?”

方黎看了看姚兰:“如果是的话,你希望谁死?”

“我死!”

方黎无言以对。二人沉默片刻后,姚兰又说道:“我有东西给你。老地方见。”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方黎也没停下,关上办公室的门,从另一侧快速下了楼梯。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丁战国应该已经快到了。

可走到一楼,方黎又停住了。姚兰刚才说要给他东西,会是什么?老地方见,一定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的地方。方黎望了望门外,又看了看手表,犹豫片刻,还是朝着大厅门口走去。

医院门诊大楼的楼顶天台上,覆盖着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天台的面积不大,四周围着木质的栏杆,栏杆外面是倾斜向下的屋檐。

方黎踩着积雪,一路走向栏杆旁边的姚兰,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你还是来了。”

方黎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说道:“你和我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儿。约我来这里,这是意味着要跟我和好吗?”

姚兰没说话,默默地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纸包,伸到方黎面前。

“什么意思?”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另外又借了一些,就这么多了。”

“这算什么,遣散费?”

“我求求你,离开我们吧,别伤害他。”

方黎看了看姚兰,又看了看钱,心里竟涌出一丝伤感:“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我心里占多大位置。”

姚兰一把拽住他,央求道:“方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什么手段,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求你别碰我丈夫。”

方黎冷笑一声:“丈夫,叫得多亲哪——你觉得我会放过他吗?”

“你想怎么对付他?”

“滚出哈尔滨,把你留给我。”

“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疯了。你才知道?”方黎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可眼睛里分明都是恨。

姚兰脸色苍白,有些颤抖地说:“方黎,你别逼我。”

“怎么,带枪了?要打死我吗?”

“用不着。要是你真害了他,我就去卫生局!”

“报案好像得去公安局吧?”

姚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卫生局要是知道你抽烟土,在哈尔滨任何一家医院,你都别想待下去!”

方黎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们两口子都有好手段啊。”说着,他一把抓过姚兰手里装着钞票的纸包,对着阳光看了看,“这钱我觉得算作医药费会比较好,你说呢?”

“你答应我了?”

方黎把钱揣了起来,沿着天台靠外一侧没有雪的地方往回走。

姚兰没明白他模棱两可的意思,追问道:“你会放过李春秋、放过我家,对不对?”

方黎被她追问得有些不耐烦,干脆直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是他不放过我。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迟了。”

姚兰气得直哆嗦,死死地拽着方黎的胳膊,扑打着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骗子!方黎,你要把我毁了才甘心吗?!”

方黎被拽得滑了个趔趄,衣兜里的钱也掉出来撒了一地。看着眼前满地的钞票和疯狂的姚兰,他一下子就失控了,反手一记耳光把姚兰打到一边:“干什么,干什么?”

姚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方黎摸了摸被姚兰抓破的脸,一阵刺痛让他更加恼火:“李春秋打完了,你他妈还打!我真是你们眼里的一条狗啊?我是狗,你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哈尔滨有那么多女人,没一个像你一样,简直就是个疯子!”

姚兰倒在地上浑身发抖:“我疯了吗?这都是你逼的!我养了你那么久,给你抽烟土的钱,我真是个疯子——”

方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可以再大点儿声,让全医院都听见。到天台边上去喊,让大伙儿都听听,看姚护士长挑的姘头都是什么品位。”他边捡地上的钞票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我认识的女人里头,论年轻和长相,你连前五都排不进去,也枉费我对你真动了心,我就是贱。”

姚兰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崩溃地喊道:“闭上你的嘴,闭嘴!”

方黎环顾四周,发现有几张钱飘落到了护栏外面的屋檐上。他边朝屋檐走边说道:“有花不摘,我非要吃草。我自己都纳闷,怎么会迷上一个生过孩子的软柿饼子?就这么点儿钱,也配说养我?”

说完,方黎翻身走到栏杆外侧。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往远处探去,使劲儿去够屋檐上的钞票。第一张、第二张,他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钱揣进兜里,然后一只手又努力伸向最远的第三张,也是遗落的最后一张钞票。

突然,“咔嚓”一声,那段陈腐的栏杆在方黎身体的重压下断裂了。

芬芳咖啡馆是一家日式店,里面客人不多,到处透着精致。丁战国坐在一个僻静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丁战国杯子里的咖啡也喝光多时了,他看了看表,有些坐不住了,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面,匆匆地走了。

从本心来说,丁战国是信不过方黎的,一个人渣很可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胡说八道。但方黎透露出来的信息又实在诱人,三言两语便击中了丁战国心中始终未解的疑点。丁战国不想再错过,哪怕最终证明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他也要把事情彻底查清。

门诊楼前人头攒动,丁战国心想:也许是突然有紧急病号,令方黎一时无法脱身。虽然他的人品有问题,但医术还是有两下子的……

“砰!”就在丁战国马上要走进门诊楼大门的时候,一团黑影几乎扫着他的脸滑下来,落在地上一声闷响,好像一个沉重的口袋。

丁战国本能地往后一退,四下里人群响起一片惊呼——那并不是什么大口袋,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是方黎。他趴在地上,一摊血从身体底下蔓延开来。

丁战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往楼顶看去。天空中,有一些钞票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

高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看李春秋:“不错吧,刚刚咽下去,肚子里就暖和了。”

李春秋点点头:“头一次喝这么好的茶。”

“我看你平时不怎么喝茶,没这习惯?”

“我怕晚上睡不着。”

高阳正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李春秋下意识地朝电话看了一眼,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茶杯。会是丁战国吗?直接把电话打到高阳的办公室,准备让局长直接抓捕他,还是屋外早已埋伏好了人?

李春秋的心紧张得几乎缩成一团,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高阳接起电话后,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最后,高阳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挂上了电话。

李春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高阳,发现高阳也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春秋,去趟医院吧,现在就去。”

市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姚兰捧着一杯热茶呆坐在椅子上。丁战国站在她身边,尽力安慰道:“喝点儿热水,别多想,都过去了。这种事,就像你们第一次上救护车,看见那些外伤病人,刚开始谁都受不了。我的经验是——把自己想成别人,你站在圈外头看这事儿,就会好点儿。”

姚兰好像听见了丁战国的劝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机械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发抖。丁战国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李春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姚兰。”李春秋轻轻地叫了一声。姚兰慢慢地转过头来,有些木然地看了看李春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眼睛里一下子泛起了一点儿光芒,顾不上掉在地上的茶杯,一把抱住李春秋大哭起来。

李春秋的手慢慢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丁战国不忍打扰,过了一会儿,说道:“老李,到外头说两句?”

楼道里,远处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患者。丁战国朝他们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姚兰想给他一笔钱,买个干干净净。所以才把他约到楼顶,说清楚了就各走各的。姓方的不干,两个人发生撕扯的时候,钱撒了一地。姓方的是个财迷,抓着栏杆探出身子去够钱,他不知道那根木栏杆早就朽了——结果,‘砰’,掉下来了。”

李春秋看着他,问道:“这些情况都是谁讲的?”

“这是姚兰刚才跟治安科说的原话。在你来之前,我上去看了一下,基本符合——爱财如命,失足摔落,就是这个定性。”

李春秋点点头说:“明白。”

“现在,还得等法医的最后鉴定——你和死者的关系,毕竟有点儿敏感,瓜田李下的。我从道里分局借了一个法医过来。你别多想啊。”

“怎么会呢?这样更清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还有就是案情报告怎么写,我是说一些措辞方面,咱俩得提前通个气儿。”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你什么都不写,该知道这事儿的人也都知道了。这种事都长着腿,连李唐他们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

丁战国没话说了,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道:“进去吧,姚兰受了刺激,说点儿该说的,就别再晾着了。”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离开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人可怕——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因无法预料的意外而失之交臂,这种沮丧却丝毫没有从丁战国的言行中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米铺里,春儿一手拿着小布口袋,另一只手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雪白的米粒饱满圆润,看得春儿直眼馋。

站在一边的米铺老板抄着手,摇摇头说:“这是五常新米,肯定不行。”

春儿无奈地将手中的米放回米缸,指着另一缸成色差些的米问:“这个呢?”

“这是盘锦去年收的,用骡马一路拉回来的,运费老贵了。这个也不成。”

“还有别的吗?”

“那就是前年的陈米了。”

“陈米多少钱?”

“多少钱肯定也不是你说的那个数啊,太少了,你不能让我赔钱哪。”

听到老板的话,春儿央求着:“眼看就腊八了,您抬抬手,咱们都好过年。来年我多照顾您生意,行吗?”

米铺老板端详着春儿,答非所问道:“买米这活儿,咋让你一个小媳妇干呢,你男人呢?”

“出远门了。”春儿说完,又补了一句:“年前就回来。”

米铺老板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算了,都不容易。卖吧。”

春儿一脸惊喜,赶紧从腰里摸出一个布包,仔细地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米铺老板肥厚的大手伸了过去,没朝着钱去,却一把攥住了春儿的手。

春儿心里一哆嗦,赶紧缩回手:“你干什么?”

米铺老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干什么,你还不明白吗?想好好过年吗,钱不够别的凑……”

春儿不禁颤抖起来,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此刻更显得单薄。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可她的双脚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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