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公安围了一个圈,表情都相当严峻。高阳匆匆赶来,人群让开了一个豁口。高阳走进去,看见探照灯下,郝师傅的尸体仰面朝天地横在地上。他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李大夫来了。”围拢着的人们纷纷回头,见丁战国和背着尸检箱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谁都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李春秋看见郝师傅圆睁的双眼时,他的眼圈还是慢慢红了。他抬头长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打开尸检箱,戴上手套,开始尸检。

包括高阳和丁战国在内,所有站在圈外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春秋的一举一动。

李春秋抬起郝师傅的鞋底,干净得出奇。他略一思索,重新回到郝师傅的上肢处,抬起了他的手。

“灯。”

一个手电筒立刻照亮了郝师傅的手掌。李春秋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取出一把镊子,从郝师傅的指甲缝里夹出来一点儿绿色的颗粒。

事无巨细,所有的细节都检查完毕后,李春秋用手合上了郝师傅的双眼,然后站起来,走到高阳跟前说:“高局长,差不多了。”

方黎坐在办公桌后面,望着墙壁发呆。姚兰在他对面坐得端端正正,脸上倒是多了一丝认命的淡定。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着。突然,诊室的门被推开。方黎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女护士站在门口着急地说:“方大夫,十七床的病人小便带血,是不是应该——”

没等她说完,方黎突然生气地喊道:“干这么多年了,该不该化验你不知道吗?不会敲门吗?一点儿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女护士被这劈头盖脸的怒火吓得一愣,见屋里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也没敢继续说什么,委屈地转身走了。

发完火的方黎脸色惨白,他转头发现姚兰一直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转了转,没话找话地说:“我最讨厌这种进屋不敲门的人了。”

姚兰看了看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也不想说话。高阳的办公室里,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憔悴。坐在一旁的丁战国,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就要开始汇报和案情分析,除了工作,现在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这时,高阳从外面进来,示意二人不用起立,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李春秋说:“开始吧。”

李春秋稳了稳情绪,说道:“郝师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来自胸口。攻击来自正前方,他被某种尖锐物品扎中了心脏。”

“刀子?”高阳追问。

李春秋点点头说:“差不多。”

丁战国想了想,说:“一刀毙命,是个高手。”

李春秋接着说:“没错,的确是高手。一般来说,遭到正面攻击的人会本能地进行抵挡,哪怕是妇女和儿童。受害者的手臂总会留下一些因为抵抗而造成的伤痕。以郝师傅的体格,更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他的手掌和小臂都没有任何抵抗伤,而且胸口这一刀扎得极深极正,他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

“他被人控制住了?”丁战国猜测说。

“不是。他的手腕、脚腕都没有淤血、擦伤和捆绑过的痕迹。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李春秋看了看高阳和丁战国,“这个凶手他认识。不仅认识,而且是他想不到会行凶的人——他是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被一个熟人、一个甚至是朋友的人,从正面一刀刺死的。”

高阳和丁战国都被这个大胆的推理和假设镇住了。

李春秋还没分析完,接着说道:“还有,车队值班室的门口,其实不是案发现场。”

高阳问:“怎么看出来的?”

“郝师傅的鞋底非常干净。从鞋面上看,那不是一双新买或刚刚刷过的鞋。可以判断,鞋底的泥土是凶手刻意清理干净的,他的目的就是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我从郝师傅的指缝里,发现了一个绿色的颗粒。我看过了,这个绿色颗粒来自一种灌木。

“灌木?”丁战国边问边回想着后院里的植物。

“对。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有很多这种灌木丛。但是我不敢肯定,这个颗粒是不是在第一现场嵌入郝师傅的指甲缝里。”

高阳想了想,说:“只要找到第一凶杀现场,就有可能破解凶手的杀人动机,进一步确定凶手的身份。”

丁战国点点头:“我个人赞同这种假设。”

“那就分头干活儿吧。”高阳马上下达命令。

公安局的走廊并不长,但李春秋今天走得极其艰难。身后的丁战国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老李。”

李春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丁战国觉得这个平时干净文雅的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我不会劝你什么。我就是觉得,先想清楚了再决定该怎么做、值不值得那么做。”

李春秋的热血已经不那么沸腾了,他明白丁战国的意思:“放心,我不会出格,还有孩子呢。”

丁战国看着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显得不合时宜。李春秋转身走了。看着他孤独而落寞的背影慢慢远去,丁战国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糟糕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竟然背叛了自己,亲如兄弟的老郝又惨遭杀害。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拖到别的地方?方黎为什么又会跟踪自己?想不透的事情太多了,李春秋的脑子都快要炸了。

李春秋神思恍惚地推开家门,见李唐披着一张毛毯,趴在沙发上看小人书。一看爸爸回来了,他飞快地光脚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

李春秋看了看门口的衣架,说:“你妈妈——”

李唐马上接着话说:“妈妈还没回来,你也不回来,我不敢睡。”

李春秋看看空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说,把李唐抱起来,鞋也懒得换,往沙发上走去。

李唐并没有察觉到父亲低沉的情绪,缠着李春秋说:“爸爸,你陪我玩游戏!”

“好。”

望远镜、钢笔、积木、茶杯、眼镜盒、打火机、铅笔、书本、苹果、小酒壶……这些毫无关联的物品,被乱七八糟地摆在桌子上。

李唐认真地看着这些东西,眼睛一眨不眨。

李春秋问道:“好了吗?”

坐在桌边的李唐,点了点头。李春秋随即用一块粗布把这些物品全部盖住。

李唐从身边拿起纸笔,问道:“今天多长时间?”

李春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出声说:“一样,三分钟。”

“你还没说开始呢。”

李春秋这才反应过来:“喔,开始。”

李唐早就迫不及待了,他抓起桌上的笔就开始写起来。望着儿子伏案书写的样子,李春秋回想起十年前在军统训练班的时光。也是这些林林总总的物品,也是被一块粗布盖住,只不过伏案疾书的不止李春秋一个人,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

讲台上,教官老赵看完了最后一张答卷。

“这次考试,大部分人成绩都不错。只有一个……”他抬起头点名道,“李春秋。”

李春秋立刻起立:“到!”

“你的答卷上,为什么把香烟写成了烟盒?”

“经过讲台的时候,我用手掂了掂那包烟,很轻。这说明虽然包装得很完整,可里面是空的,那不是香烟,是烟盒。”

“我说过,这些都是道具,不许摸!”

“可是你说过,在我们的工作里,没有道具,一切都是现实。”

老赵“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喊道:“犟嘴!”

李春秋毫不示弱地说道:“第一节课你就说过,除了自己的眼睛和手,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老赵看看他,片刻后,才说:“李春秋,满分。”

“爸爸,我写完了。”

李春秋被儿子的话拉回了现实,他接过李唐递过来的那张单子,上面写着望远镜、笔、积木、杯子、眼镜盒、铅笔、苹果等字样。

李春秋点点头,有些倦怠地说:“挺好的。”

听到爸爸如此简单的评价,李唐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完了?”

李春秋正要说话,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李唐马上把刚刚的游戏抛到脑后,飞快地冲向门口,喊道:“妈妈!”

姚兰看见儿子也有些激动,一下子搂住了李唐,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李春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径直走到门口取下大衣,对李唐说:“爸爸晚上有夜班,明天见吧。”

然后,没等李唐和姚兰说话,李春秋就头也不抬地走出了家门。刚刚打开的大门,又在身后关闭了。姚兰的脸色一片灰白。

送走了李春秋,丁战国重新回到高阳的办公室。一盏小台灯下,二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你怎么看李春秋的分析?”高阳问道。

“逻辑严密,论据充分,挑不出什么漏洞。”

“是啊,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周密严谨的反侦查措施——我对这个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毫无疑问,杀害老郝的就是那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杀害老郝这样一个司机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也许,老郝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这种可能性。”

高阳看了看丁战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丁战国想了想:“第一,从跟老郝关系密切的人开始调查,主要方向是案发时不能证明去处的;第二,对前后院种植灌木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索,争取找到案发的第一现场。”

高阳点点头表示赞同,丁战国对案件的梳理和侦破越来越成熟了。很快,他的表情又陷入凝重,开口道:“这个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夜幕下的李春秋,无处可去。八年前和妻子相识相爱的一幕幕,总是在眼前转来转去。当年,他求婚的西餐厅如今依然还在。他还记得掏出戒指跪在姚兰面前说的话:“这辈子,全心全意,直到我死。”

“也到我死,全心全意。”姚兰红着眼圈说道。戴上戒指的时候,两个人的手都有些颤抖。

待到结婚的时候,婚房狭窄得除了床和柜子,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摆不开。姚兰却特别高兴,一边布置,一边憧憬着婚后的生活。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有点儿拘谨地手拉着手。过了很久,还是姚兰先上前亲吻李春秋。

曾经的记忆有多甜美,现实的状况便有多苦涩。加上那些未解的谜团,日益临近的撤离,李春秋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丁战国的家门口。

“睡不着,来你这儿坐坐。”面对着身披睡衣的丁战国,李春秋有点儿沮丧地说道。

“进来吧,我也有话对你说。”

茶几上摆放着一瓶烧刀子、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盒军用罐头。两个人默默地喝了几轮,丁战国终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李春秋。

“你早就知道了?!”听了丁战国的话,李春秋差点儿就急了。

见李春秋情绪又要激动,丁战国赶紧冲他一通摆手:“嘘——,小点儿声,再把我闺女吵醒了。我就是怀疑,这种事也是要证据的,我总不能瞎说吧?”

李春秋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丁战国顿了顿,说:“就是医院爆炸那天。我记得,你好像是开家长会去了。”

李春秋回忆了一下:“那天怎么了?”

“那天,我不是在尹秋萍病房门口等着问话吗,姚兰正好路过,说了两句话。后来,她走了以后,我看她穿的丝袜有点儿不对劲。”丁战国小心翼翼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李春秋的脸色,“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有意看你老婆的腿,干这行久了,成习惯了。”

“丝袜,有什么问题?”李春秋追问道。

丁战国有些尴尬,他喝了口酒,借着酒劲说:“她的丝袜上面有一个洞。上午见着她的时候,那个洞在左腿上,后来第二次看见,小洞却在右腿上了。”

李春秋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丁战国,压着声音说:“丁战国,我他妈把你当朋友,知道我当了王八,你不说!”

丁战国也不反抗,只是表情为难地说道:“要是别的事,早说了。你和我都是爷们儿,这种事我张不了嘴。你问问你自己,要是咱俩调个个儿,你会跟我说?”

李春秋松开了丁战国,脸色越发铁青。他想起那晚,自己曾经主动向妻子求欢,但被冷冷地拒绝了。他还记得姚兰说今天“太累了”。

李春秋觉得胸口闷着一团火,他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丁战国也已经喝得脸色涨红,端起酒杯对李春秋说:“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觉得姚兰不是主动的人。姓方的眼睛里带着花儿,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朝李春秋说,“找个茬儿,出了气,日子还得过。”

李春秋的神情,此刻已经由愤怒渐渐变为落寞,说道:“以前还老想帮你张罗着成个家。现在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他给自己倒上了酒,慢慢喝掉,放下酒杯,又说:“谁也靠不住。除了爹妈和孩子。平时我觉得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挺不容易的。现在看来,倒也简单。”

李春秋一直说着,半天听不见丁战国的回答。他转头一看,原来丁战国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哎,老丁?丁战国?”李春秋轻轻喊了两声,丁战国毫无反应。

李春秋似乎清醒了很多,他轻轻地站起来,走到一排柜子前,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丁战国,慢慢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丁战国忽然在背后说道。

李春秋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没有开封的酒,稍微有些含糊地说:“好酒自己藏着,怎么这么抠啊?”

话还没落地,李春秋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板上,干呕起来。

丁战国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说:“醉了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渐渐升高。这次丁战国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歪在沙发上,呼噜打得很响。李春秋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掩藏不住忧伤——纵使有麻醉自己的理由,他也不能喝醉。这份令人窒息的职业,让如今的他显得更加可悲。

同一片月光下,姚兰也失眠了。她合衣躺在孩子身边,呆呆地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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