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李春秋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老孟一时无语,他打开茶叶罐,在一个杯子里放了些茶叶,走到炉边提起水壶,沏了一杯热茶递给李春秋,随口问道:“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事儿的?”
“你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门。”李春秋边接过茶杯边说。

“现在?”

“嗯。”

“去哪儿?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多穿点儿,可能会很远。”

老孟愣了愣,回答道:“好。你等等,我去取件皮袄。”他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李春秋捧起茶杯,刚想喝,又停住了。他把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看了看杯子里面,终究还是没喝。起过杀心的人,他不得不防。

李春秋把茶杯放在桌上。小屋四下透风,跟外面几乎一样冷。老孟尚未收拾妥当,李春秋有点儿坐不住。他起身溜达了两圈,又随意地翻了翻桌子上的账本,无意中一抬头,见墙上年画底部的白边上,记载着一串似曾相识的数字——2243。

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春秋使劲地在记忆中搜寻这串数字。“2243”,仿佛也是写在一张贴在墙上的纸上,四下围了很多人,人群里还有人高声地念着纸上的字:“……我们严正警告那些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土匪、汉奸。你们应认清形势,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争取宽大处理。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

是哈尔滨军管会督促土匪、汉奸、国民党特务投诚的告示,2243是上面留下的投诚电话。李春秋又看了一眼,没错,年画上记录的就是告示上的投诚电话号码。老孟要投诚共产党!

不等李春秋转身,一根乌黑的钢丝突然从身后朝他脖子套了过来。李春秋只看到老孟缠满纱布的手在眼前一晃,他下意识地把小臂一伸,挡住了钢丝。两个不敢发出声响的人,激烈而无声地扭打在一起。老孟不顾手伤,死死地勒着手里的钢丝。李春秋则不停地用肘部猛击老孟的肋下。虽然手上丝毫没有松劲,但老孟的身体在李春秋的击打下,不住地后退。

突然,李春秋猛地用脚蹬在房屋中央的柱子上,两个人一齐向后弹出去,撞在了西墙的立柜上。柜顶上的一个酒坛子跌落下来,正砸在老孟的头上。

缠在李春秋脖子上的钢丝终于松下来,老孟昏过去了。李春秋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转头摸了摸老孟的脖子,一阵微弱的跳动传到指尖。李春秋不敢掉以轻心,他把老孟的手脚紧紧捆住,嘴巴也堵得严严实实。随后费尽力气,把他塞进了车子的后备厢。

空无一人的街上,安静得有点儿吓人。李春秋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连从他身边经过的流浪狗,都能让他心头一颤。他钻进驾驶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这才发动汽车。

如果不是偶尔眨眼,丁战国觉得尹秋萍几乎要成为一座雕像。右手里的钢笔垂立在纸面上,却始终未着一字。丁战国在心里把“耐心”二字默念了无数遍,就在他快按捺不住情绪的时候,尹秋萍忽然抬手拉动床边的一根细绳,一阵铃铛的声音立刻响起——这是重病号通知护士的呼叫铃。

不一会儿,护士小孙走了进来,尹秋萍指了指床下的便盆。小孙弯腰拿出便盆,朝坐在一边的丁战国看了过去。丁战国会意,马上把脸扭到一边,只听见小孙没好气地说:“我说您是不是回避一下?屋里屋外的,就一层墙,你好意思待着呀?”

丁战国犹豫了一下,见小孙还在冲自己瞪眼睛,起身走了出去。小孙冲他“哼”了一声,掀开被子,熟练地将便盆塞进尹秋萍的身下,接着起身去整理输液管,嘴里依旧念叨着:“不是我说你,多大个事啊,至于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以后再遇着什么事,也别吃戒指了。”

尹秋萍浅浅地笑了笑。

“换了我,要吃也是吃那些狗男人的肉。”小孙看着输液管,检查滴流速度,见尹秋萍一直看着她,问道,“好啦?”

尹秋萍点点头,冲小孙感激地笑了笑。

小孙撤出便盆,又帮尹秋萍整理好被子和靠枕,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尹秋萍猛地用钢笔尖挑破自己的左腕动脉,然后飞快地把左手塞进了被子下面。

几乎同时,丁战国推门走了进来。门外片刻的冷静,让他重拾信心。见尹秋萍的右手还努力握着钢笔,丁战国觉得应该再给她些时间。他拿起一份报纸,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不时抬头看看尹秋萍的动向。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尹秋萍始终平静自若。渐渐地,她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钢笔顺着床边滑下来,“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丁战国此时才发现,尹秋萍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蜡黄。

不好!丁战国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冲到病床前,见雪白的被子上已经有血液隐隐渗出。他“哗”地掀开被子,里面早已是血迹斑斑。丁战国赶紧死死捂住尹秋萍还在往外冒血的手腕,大声吼着:“方大夫!来人!方大夫——”

和两个侦查员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时,丁战国一脸阴郁。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尹秋萍,竟然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她是忠于组织一心向死,还是收到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不得不死?一个疑团又出现在丁战国的脑袋里。他眉头深锁地坐进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位,想得出神,直到身边的侦查员喊了好几次,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科长,是不是先回局里?”

“哦,先回局里吧。”

丁战国想回去见一个人。

郊外的路比城里的更安静。李春秋颠颠簸簸地开着车,思绪也跟着上上下下。十年前的酒楼上,赵秉义突然遇刺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老孟,也许他当场就会暴露身份,甚至被日伪警察当街击毙。

想到此,李春秋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身后,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透车厢,看到后备厢中的老孟。然而,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一个临时哨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李春秋猛地踩了一脚刹车,福特汽车在覆盖着冰雪的马路上向前滑了好远才停稳,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手拿小红旗的战士。

李春秋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摇下车窗,只见一个挎着手枪、满脸青胡楂的年轻军官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啪”地一拍车门:“你这车开得够猛的啊!”

“对不起,同志。下雪了,路面太滑。”

“那你不应该提前减速吗?这么大的一个哨卡,你看不见——你会开车吗?”军官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

“会。不过是第一次开这辆车,稍微有些不太熟悉。”

军官看了看他,追问道:“干什么的?”

李春秋掏出证件,答道:“市公安局的。”

军官接过证件,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春秋,接着问道:“市公安局的,怎么不穿制服?”

“我是文职。”

“哦,法医啊。这么冷的天儿,去哪儿啊?”

“木兰县。那儿的公安局刚刚建起来,我去给他们做一下业务培训。”

“路挺远的,你这开车技术,能行吗?”军官的态度比刚才和缓了不少。

没等李春秋答话,一个哨兵抱着登记册跑过来,边敬礼边汇报:“报告排长,查过了,这辆车不是公安局的。”

军官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枪柄上,他看着李春秋,说道:“下来吧,同志。”

李春秋下意识地往后备厢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眼前全副武装的军官,只好下车接受搜查。

车外天寒地冻,李春秋戴着厚厚的围巾,一边无奈地举起双臂,一边跟搜查的哨兵解释:“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这辆车绝对是市公安局的,车队队长姓郝,他什么都清楚。这车具体为什么没备案,我也不清楚。你们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了。”

哨兵根本不理他的解释,在他身上搜查了一番,对军官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另一个哨兵从车里钻出来:“车里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排长扫了李春秋一眼,看到敞开的车门方向盘旁边垂着的钥匙。

“去,把车钥匙拔下来,打开后备厢。”军官命令道。

“是!”

哨兵刚刚拔下钥匙,李春秋就怒了。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钥匙,还把哨兵推了个趔趄,有些气愤地嚷道:“干什么?!没完没了了你们!”

哨兵呼啦一下包围了李春秋,但他毫不畏惧,主动上去跟哨兵们推推搡搡,嘴里还大声嚷着:“说了让你们给公安局打电话,一问就知道,干吗不问?不就是因为我差点儿撞到你吗?就非得这么刁难?拿把枪就这么欺负人?”

混乱中,一根枪管对准了李春秋,乱哄哄的躁动马上平静下来。李春秋抬头一看,是刚刚那位军官,他用枪口戳了戳李春秋的胸口:“还反了你!”

不想,李春秋一抬手,抓着驳壳枪的枪管,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说道:“开枪。”

军官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李春秋。

“打啊。”李春秋的语气倒很平静,又往前一步,说道,“今天你不崩了我,就不配穿这身军装。”

军官额头上的血管都暴起来了,他的手一下子搭到扳机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吉普车急刹的声音传来,丁战国从车上跳下来:“你们干什么?!”

丁战国站在雪地里,把大衣和帽子都紧了紧。虽然挡下了枪口,但李春秋的火气显然还没有全消。

“杨排长,我的证件是不是假的?”

“不是。”

“我再问你,我有没有让你打电话到公安局核实我本人的身份和这辆车的情况?”

“你是说了。我就是想检查一下——”

猜到他要提后备厢的事,李春秋打断排长,追问道:“你认不认识丁科长?”

“丁科长我认识,可我没见过你——”

“那丁科长有没有资格证明我是同志,不是什么嫌疑犯和敌人?”李春秋的问话一句跟着一句。

“能。”

丁战国知道李春秋有情绪,他想插话调节一下气氛,却被李春秋一次次拦住。

“你刚才用枪口指着我,那我问你,你的武器是谁给的?”见军官无言以对,李春秋说得更来劲了,“是人民给的。人民给你武器,是让你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志吗?”

军官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丁战国见状,赶紧劝和:“老李,算了。杨排长也不是故意的,对吧,你不是还有事吗?今天就到这儿吧。再耗着,事儿都耽误了。”随后,他拍拍杨排长的肩膀,劝解道:“改天我在家里炖条鱼,贴三张饼,咱们仨喝上一顿,不打不相识,行啦,都过去了!”

说着,他拉着李春秋钻进福特汽车里:“你拉我一段,我去宾县。”

车子开出很远,李春秋的脸色依然铁青着。丁战国侧目瞟了李春秋一眼,憋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问道:“笑什么?!”

“李春秋,李大夫,咱俩认识也快两年了吧?我怎么感觉这两天才认识你?”

李春秋哼了一声,道:“隔三岔五地到我们家蹭饭,孩子天天都在我家。闹了半天,这才刚认识我。”

丁战国忍着笑说:“昨天的事我就不说了,就说刚才啊——杨排长在警备区也是个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让你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刁钻、擅长诡辩、得理不让人,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你的另一面了。”

“你根本不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刁难我的,检查、搜身、枪口顶着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换成你,忍得下去吗?”

山路颠簸,丁战国仿佛听见后备厢里有些响动。见李春秋不动声色,他转过来,继续说:“杨排长其实人不错。我在治安科的时候,没少麻烦人家。要是没有他们配合,这哈尔滨更消停不了。”

“那就让他们上吧,咱们没用,正好歇了,准备年货。”

“是啊,咱俩搭伴一块儿准备。”丁战国苦笑着说。

“你不是在医院审问尹秋萍吗?怎么,进展不顺利?”李春秋边问边小心观察着丁战国的神情。

“唉!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到一分钟,让她找着个机会。”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道。

“跑了?”

“用笔尖把动脉挑了。”

“那还能活吗?”

丁战国瞟了李春秋一眼,答道:“好在发现及时,抢救过来了。”

“哦。”李春秋脸色如常地问道,“那你不回局里,去宾县干什么?”

“说实话,我都不敢回去。人交给我了,弄成这样,怎么跟老高交代?听说你要去木兰,我想起尹秋萍的档案记载,她曾在宾县实习过。去那儿看看呗,说不定就能找到点儿有用的东西。当然,你要理解成我这是躲事,也行。”

李春秋笑着说道:“你们不是开着吉普车呢吗,还非得坐我这个老爷车,吉普车多威风!”

“吉普车有福特严实吗?有暖风吗?”丁战国拍拍车扶手,调侃道,“还是你跟老郝关系铁,好东西全给你留着。”

福特车缓慢而艰难地行驶在颠簸的路上。车窗外,东北特有的白毛风使劲地刮着,能见度愈来愈低,不一会儿,一层密实的小雪粒便砸在了车窗上。

李春秋有点儿发慌,说道:“路呢?我怎么看不见路了?”丁战国的视线也费劲起来,他使劲儿朝外巴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车子的右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李春秋赶紧踩下刹车,二人下车一看,原来车子早已偏离了公路,轧上了路边一块尖利的石头,右前轮的车胎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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