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从哈尔滨市区开往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路上,一辆吉普车行驶在漫漫雪野上,格外显眼。
李春秋坐在副驾驶座上,盯着窗外的冰天雪地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丁战国则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同样一言不发。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李春秋,而后将一只手悄悄地摸向了车座下方,那里,一把乌黑手枪的枪柄露了出来。

突然,吉普车一个猛烈震动,他摸上手枪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李春秋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抖动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丁战国的时候,丁战国正蹙着眉头再次踩下油门。

在覆盖着冰雪的荒野上,吉普车在不停微微抖动着,丝毫未前进,看样子,应该是打滑了。

丁战国奋力地扳着方向盘,打火加油,吉普车依然在抖动,无法前进。

李春秋将头探出窗外,片刻后又缩了回来,嘴里哈着白气:“不行,前面一大片都结了冰,只能往后退。”

“有雪吗?有雪就能蹭过去。”丁战国还在尝试。

“冰上有雪也不行,一压就全散了。别试了,再往前,陷进雪坑里连倒车都成问题,到时候回都回不去。这儿离自来水处理站还远不远?”

“几百米吧。”丁战国朝前看了看,又扭头看向李春秋,“要不,我们走过去?”

“行,走过去吧。”李春秋点点头,两人便熄火下了车。

积雪很厚,丁战国和李春秋一步一个脚印,踏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艰难地跋涉着。走了约莫十分钟,二人已经依稀可以看到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轮廓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丁战国将两只手都缩进了衣兜里。

李春秋有意识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哈着白气向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丁战国站住不动了。他回过头,发现丁战国正看向前面不远处,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

很快,丁战国便指向远处一个凹陷下去的地势,喘着气道:“就在那儿,看见那个坡了吗?那里有口枯井,门房的尸体就在井底。”

李春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眺望了一阵,而后转头看他:“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还得是你。”缩了缩脖子,丁战国哈出一口白气,“要不是你,真的就以为门房畏罪潜逃了,这件事是大事,有线索就得往下跟。前两天我自己过来,坐在车里瞪着眼看这儿,琢磨你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杀门房的凶手,会怎么做?”

李春秋认真听着,没有说话。

丁战国接着说:“这么冷的天,他还背着一具尸体。从自来水处理站出来,扔到车上,他会往哪儿走?向北,住户会越来越多。往西,大雪封山,也不可能。东边有个气象站,也会有人,那就只剩了南边。”

“有道理。”李春秋点点头。

“所以,我就将自己当成凶手,一路开车向南。”丁战国顿了一下,看向李春秋的眼睛,“越往南雪越深,车很快就开不动了。我就想啊,我的车开不动,凶手的车肯定也开不动,门房的尸体没准儿就在这一带,托你的福,还真给我找着了。”

“局里的人知道吗?”待他话音一落,李春秋开口问道。

丁战国摇摇头:“你是第一个。”

“高局长也不知道?”

“等他从市委开封闭会议回来,就会成为第二个。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他一直怀疑的那个内鬼,不是你。”

李春秋刚要张口,丁战国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这样的好消息,昨天我就想告诉你。可惜我连你的人影也抓不着。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也不回家。你一个法医,都年底了,干吗这么忙?”

李春秋什么也没说。

“都要过年了,哪有那么多病人。蹊跷吧?和我猜得差不多,你在调查我。”丁战国笑着说,“话说开了,事就过去了。一会儿看见那个可怜的门房,你就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了。”

李春秋也跟着笑了笑:“闹了半天,是个误会。”

不多会儿,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坡前面。他们站在凹地边缘,看着下面一口已废弃多时的井。

丁战国指着那口井,而后看向李春秋:“尸体我找着了,尸检还是得你来。那口井不深,里头全是雪,尸体就在里面。我从雪堆里扒拉出一层衣服,别的都没动。这次看看你能不能找着点儿别的线索,让我看看杀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说完,他又指了指不远处,补了一句:“看见了吗?扒拉掉那层薄雪就能瞅见。不给你添乱了,你自己去吧。”

“好。”李春秋的目光已经被那口井吸引,他挑了个地势较缓的地方,半滑半走地向井口靠过去。

丁战国脸色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将手伸进了衣兜。

突然,李春秋停住了脚步。他猛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丁战国设下的一个圈套。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丁战国在此之前的一幕幕表演,那些都是为了最终把他引到这口枯井里来的铺垫。那些拙劣的谎言,是勾着他往前走的诱饵。在这里干掉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门房尸体只是一个幌子,这里大雪覆盖又极其偏僻,如果丁战国在这里对他下手,那么他的尸体恐怕要到春天化雪时才会被发现。而现在,距离“黑虎计划”行动只剩下一天了,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陷阱。

李春秋猛然转身,只见丁战国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时,丁战国伸入衣兜口袋里的手正慢慢抽出。

李春秋心念急转,还来不及思考对策,突然听见了一阵汽车鸣笛声。

正在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只见一辆吉普车由远而近,开到丁战国的吉普车旁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下来,是侦查员小唐。

李春秋回头再一看丁战国,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来的并不是手枪,而是一块手帕。他将手帕拿出来,擦了擦冻得通红的鼻子。

没人看见,丁战国眼中的阴冷越发沉重。

小唐气喘吁吁地跑到李春秋和丁战国面前,嘴里喷着白气:“可算找着你了丁科长。高局长说:‘不管他在干什么,哪怕在替女娲补天,也得马上回来开会!’——这是他的原话。”

丁战国一愣:“什么事这么急?”

“好像是关于市委封闭会议的内容,各个前线科的人都得去,现在就差你了。”小唐抹了把鼻子。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李春秋突然问。

小唐直愣愣地说:“小李说你俩一起出的门,又从城南哨卡打听到了老丁的吉普车。我一琢磨,奔这个方向来,还带着李大夫,准是又在查门房那件案子。亏得没找错,一里地开外,就看见你们的车轱辘印儿了。”

见丁战国和李春秋的表情都很微妙,他有些疑惑,却因为着急,只得催促他们赶紧上车:“上车吧!戳在这儿不冷吗,两位?”

爱勒密斯西餐厅内,一位客人正在点单,一名侍者站在桌旁,正恭敬地候立着。

客人看了一阵菜单,而后便将菜单递给了侍者:“先给我来一杯香槟吧,等会儿人到齐了,我们再点菜。”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腾达飞。

侍者端上香槟没多久,一辆出租车便驶到了爱勒密斯西餐厅门口。

魏一平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观察周围的环境,看了一阵之后,他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司机。

就在这时,从出租车侧面驶过一辆轿车。轿车在出租车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停了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整了整自己的风衣,大步朝爱勒密斯西餐厅走去。

西餐厅的旋转大门内侧站着一个门童,他熟练地操控着旋转大门让每一名客人入内。一名女客人进门后随手递给他一张钞票,他立即鞠躬致谢。随后,戴墨镜的男子也走进了西餐厅,他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同样塞给了门童一张钞票。

跟在他身后准备进门的魏一平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盯着戴墨镜男子付小费的左手。

这只左手又粗又大,大拇指上还缠着一圈橡皮膏。魏一平眼神一紧,他认得那圈橡皮膏,这分明是公寓楼对面那家馄饨摊儿老板的手。

魏一平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快速避开餐厅的门口,绕着走开了。

馄饨摊儿老板走进西餐厅后,找了个视野最好的角落坐了下来。

很快便有侍者拿着菜单走过来,他随口点了一杯咖啡,目光便开始巡视餐厅内的每一名客人。他在观察,看魏一平是否已经进了餐厅。

餐馆窗外隐蔽的一角,魏一平的目光从馄饨摊儿老板的那双手,上移到了他戴着墨镜的脸上,然后又转到了小口啜饮着香槟酒的腾达飞的脸上。

他思索着,突然,不远处,一个正在兜售报纸的小报童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将报童招来交代了几句话,并递给了他一张钞票。报童点了点头,很快便向爱勒密斯西餐厅跑去。

魏一平从窗外看着小报童走到腾达飞面前,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将一份报纸递给了腾达飞。

报童走后没多久,腾达飞便在酒杯下面压了一张钞票,起身,从容地经过了正在闷头喝咖啡的馄饨摊儿老板,出了餐厅。

出了餐厅后,腾达飞来到了一家砂锅店。

这里和之前的爱勒密斯西餐厅门口明亮清静的环境不同,这是一个又脏又破的小馆子。馆子的窗户底下堆满了柴火垛,烟囱里正冒着黑烟。

一个伙计从外面的泥炉子上用铁钳子夹起一个砂锅,快步走到门口,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去,将这碗砂锅放在坐在一个靠窗位子上的腾达飞和魏一平面前。

桌上,刚端上来的砂锅还冒着泡,热气腾腾。

腾达飞添满了手里的酒盅,看向对面的魏一平:“怎么,连我都信不过?”

“非常时期,更得慎重。这是你的话,我全当成至理名言了。”魏一平冲他微微一笑。

腾达飞闻言也笑了:“只要魏先生不嫌麻烦,别说是换一次见面的地方,就算从现在换到夜里,我也一定奉陪。”

说完,两只斟满酒的酒盅,在氤氲的热气中撞在了一起。

砂锅里的热气仍在腾腾而上,二人在聊了一刻钟后,魏一平头一次在腾达飞面前露出了一脸愕然的神情。他直视着腾达飞,回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炸发电厂”,有些不确定地问:“发电厂?”

“对,发电厂。”腾达飞压低声音,“只要把电厂一炸,整个哈尔滨就会是一片黑暗。想想看,到时候,除非端着一盆火炭,否则你什么都看不见,包括从哈尔滨外围同时冲进市中心的几支队伍。”

“需要我做什么?”

“和我联手,从东西两侧进攻发电厂。”

魏一平没有立即作答,他慢慢喝了口酒,言辞有些含糊:“人和武器倒不是问题,可这么多人,怎么集结,你想过吗?天黑以前,你怎么把足以打垮一座发电厂的人运进哈尔滨?”

“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吗?”腾达飞并不在意他的含糊,他看着魏一平,说:“东京投降以前,他是关东军工兵部队的一个少佐。几年前,他参与修建过一条秘密的地下通道。”

“在哪儿?”

腾达飞轻轻地跺了跺脚,神色意味深长。魏一平立刻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腾达飞继续说:“太平洋战争失利之前,日本人就意识到有朝一日,苏军很有可能会占领哈尔滨。这条秘密通道就是反攻的预案。他们借助了俄国人修造的下水道,打穿了一条通往发电厂的捷径。”

魏一平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所以,你留着他,就是为了让他画出这条秘密通道的图纸?”

“没错。”腾达飞略有得色,“我早就说过,日本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可惜很多人连听我解释的耐心都没有。”

“在哪里集结?”魏一平望着他,问。

“教场北。那儿有一个废弃的仓库,地方很大。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安排你的人骑着马在那里集结。仓库里就有一个下水道井盖。钻下去,就能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说话间,腾达飞从兜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魏一平,“这是那个日本人的地址,他会告诉你怎样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

魏一平将字条接了过来,看了看。

“魏兄,虽然知道不该废话,但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腾达飞看着他,像是欲言又止。

闻言,魏一平慢慢抬起头:“您是总指挥,不管什么话都是金科玉律,请讲。”

“那只黑色老虎再有一天就要醒了,我们得保证在此之前没人先一步吵醒它。”他看着魏一平的眼睛,语调缓慢,“有些时候,重视保密比保密本身更重要。”

魏一平的眼神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表情平静地看着腾达飞:“姓魏的从蓝衣社时期就在这个圈子里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比您清楚。”

腾达飞笑了,他举起酒盅:“敬蓝衣社一杯。”

和腾达飞分开后,魏一平神色沉重地独自走在街上。他的脑海里回想起那个闪进馄饨摊儿的女邻居。

他现在还不能将自己被跟踪的消息告诉腾达飞,因为那代表着保密局的致命疏漏。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查明,自己的行踪到底是怎么被迅速破获的。

这样想着,他走进了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彪子去了个电话。

回到公寓,魏一平连手套都没摘就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他慢慢环视着屋内的一切,表情阴郁。

正在他环视之际,电话突然响了。

一直守在隔壁等待监听的侦查员们听到动静,立时打开录音机。戴着耳机的男监听员马上拿起了记录本旁边的钢笔,将它拧开,等待记录抄写。他们接到通知说,魏一平并没有出现在爱勒密斯西餐厅,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耳机里,传来一声“咔嗒”的声响,电话被接通了,但耳机里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接着,魏一平的声音从耳机里响了起来:“哪位?”

“魏先生,是我,听出来了吗?”电话里,彪子回答道。

男监听员仔细地辨听,手在快速地记录着。

“今天唱的是什么戏,捉放曹吗?我年纪大,出一趟门不容易,半道上才通知我不吃饭了,不知道我就一个人住,午餐没着落吗?”魏一平的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

“您说什么?抱歉,您能大点儿声吗?”电话那头,彪子扯着嗓门说道。

魏一平顿了顿,有些不悦地说:“你在什么地方?”

彪子继续大声道:“我在一家餐厅。这附近只能找到这么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您多担待啊。”

电话里嘈杂的背景杂音同样让正在监听的侦查员皱起了眉头,他试着调整耳机的声音,但效果不佳。

此时,魏一平悄悄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话筒,开始用一把螺丝刀卸电话机底的螺丝。

“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这顿饭今天不吃,没准儿到明天我就没胃口了。”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轻轻拆下电话机底板,一个小巧的窃听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明天,明天我一早就来接您,今天实在对不住,咱们明天一定见!”彪子那边还在说话,魏一平已果断地把电话挂断了。

他一步步踱回沙发边坐下,脸色从未像今天这样难看过。

他想起了那晚李春秋和郑三在家里打架砸坏了电话的情景,又想起了安装工重新给他安装电话时托着底座小心试音的举动。这些无一不让他蹙紧了眉头。

桌上那部已被他拆开的电话,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魏一平死死地盯着它。

郑三生前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

这句简单的话,却让魏一平一脸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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