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彪子请进屋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房顶上吊下来的破旧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彪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另一边,他没有看李春秋,而是看着一边的土炉子,呆呆地发愣。

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屋内安静得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在这种闲得发慌的尴尬氛围里,彪子打了一个哈欠,屋内暖和的温度让他不禁有些犯困。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给自己提了提神。

随着他伸懒腰时抻开来的上衣,李春秋眼一瞄,瞥见了一颗垂在他后腰上的手榴弹。

土炉子上面,一个烧着水的铁壶开始发出声响。彪子走到土炉子边上,将它拎起来,给一个大茶缸子里添满了水,递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接过来,放在手里暖着,然后他看了看彪子,轻轻地说:“我来了就没打算走,你别紧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我不会溜走的。”

听他这么说,彪子愣了一下,转而笑了:“怎么会呢?站长怕你一个人寂寞,让我陪陪你,没别的意思。”

李春秋没说话,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也跟着笑了。

市医院,丁战国背对着病房的门口,面向病床,捧着一本童话书,轻轻地为丁美兮读着:“……金鱼回答说:‘别难受,去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吧,你们就会有一座木头房子。’老头走向了自己的泥棚。泥棚这时候已变得无影无踪,在他前面,是一座有着敞亮房间的崭新的木头房子……”

低沉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催眠效果,病床上的丁美兮已经在他用声音构造的故事中沉沉地睡着了。

丁战国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童话书轻轻合上,慢慢放到了一边,然后,他伸手替丁美兮掖了掖被子。

他似乎有些疲惫,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头微微垂着,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今天他和局里的侦查员整整纠缠了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家附近街道上那个卖炸糕的小贩,是局里派来监视他的侦查员。既然他们在明,那他就安排自己的人在暗。

谁都不知道,紧挨着炸糕摊位旁边的一个修鞋匠,是他早就安插的作为启动紧急接头程序的策应。

所以今日,当他和卖炸糕的小摊贩说了那两句“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接头暗号之后,修鞋匠便早早收了摊儿,打扮成了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在农贸市场的一条小巷内与他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让一直尾随着的小唐误以为一直跟踪着的是他本人,从而给他腾出了与腾达飞见面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但也足够让他应付接下来的局势了。

隐藏了一天的秘密,他好像是真的疲乏了,就那么靠在椅背上,均匀而平缓地呼吸着,面孔平静,似乎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病房外的走廊里,两个扮着患者和患者家属的侦查员,从走廊里慢慢走过,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无意”地向里面瞟了一眼。他们看见病床上的丁美兮睡得正熟,丁战国似乎也困了,趴在床边沉沉睡去,一动不动。

两名侦查员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正在这时,一名女护士与他们擦肩而过,神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也向里面瞟了一眼,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直到遇到了另一个端着针头、药瓶的护士,那名女护士才开口问:“看见孙大夫了吗?”

“没有啊。不在他屋里吗?”

“不在啊。说是去查房,查到哪儿去了这是?病人都等着他呢。”女护士一脸疑惑和焦躁。

没人知道,此刻,丁美兮的病房里,趴在丁美兮床边、看似睡着的人并不是丁战国,而是刚刚来查房时被丁战国一刀毙命的孙大夫。他披着丁战国的衣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

此时,已经金蝉脱壳的丁战国开着吉普车飞速地往社会部驶去。

今日在农贸市场与腾达飞会面时,他就让腾达飞为他准备好了今晚行动所需的炸弹和吉普车,又向他索取了两片安眠药,趁着炊事班长远远忙活的时候放进了砂锅里,这才让他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得以脱身。而他坚信,局里会把关于他的真实身份,保守在最小的圈子里,因此并不会提前注销他的特别通行证。

驾驶着吉普车的丁战国已经来到了社会部的大门口,他摇下车窗,把他的特别通行证递给了哨兵。

哨兵接过证件,仔细查看后,朝丁战国敬了个礼,开门放行。

丁战国微笑着将车开了进去。

大车店的一间屋子里,李春秋有些焦灼地看着腕表,手表上的指针一下一下地走着。

一旁的彪子靠在椅子上打着盹儿,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春秋看了看他,慢慢地站起来,等了一会儿,见彪子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受到了这份寂静的鼓励,轻轻地往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即将握住门把手之际,突然,门开了,一个抱着一摞衣服正要走进来的特务,迎面看见李春秋,愣了一下。

听见开门的声音,彪子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他抬头看向门口,这一瞬间,李春秋顺势伸出手,接过了送衣服特务手里的厚布工装:“这是什么?”

彪子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把他手里的衣服拿走一套,瓮声瓮气地说:“发电厂的工作服。”

送衣服的特务匆匆走了,透过门缝,李春秋看到,整个大车店院子里的屋子的门都开了,所有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味道。

“怎么了?”见此情景,李春秋问。

“要出发了。”彪子已经把一件工装套在了外衣的外面。

说完,他带着李春秋出了门,走进了后院。

过了没一会儿,后院里,戴着老式竹编安全帽、穿着印有“发电”字样厚布工装的特务们便已经聚齐了。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支枪,这些人正是那些从潜伏名册里消失了的特务。十年前,李春秋也是其中一员。

后院的一处墙角,支着一杆挂着灯绳的明亮的电灯泡。这束灯光的下面,一个下水道井盖已经被移开了。

特务们在接到命令后,先后跳了下去。李春秋排在倒数第二个,在他身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彪子。

此时的魏一平,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国民党将校呢制服,披着大氅站在一边。他背着手,神态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钻下去的特务。

看见李春秋来到井口,魏一平伸出手,递给他一颗炸弹,深深地望着他,说:“胜利的第一枪,你来开。”

“要是这枪哑了,别告诉我儿子。”李春秋看着他,一语双关地说。

魏一平笑笑:“这一枪哑不了。相信我,要是它哑了,我们连这个年都过不好。”背着灯光,魏一平的笑容显得格外阴暗。

李春秋没说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一低头,钻了下去;而排在最后一位的彪子,在经过魏一平身边时,颇有深意地和他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也跳了下去。

下水道的井盖下面是一条冗长的隧道,特务们纷纷打着手电筒,四处照射着,这一束束光亮扭曲了本来就肮脏斑驳的墙壁。

隧道里,两只不见天日的老鼠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尖叫着四处乱窜。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特务手里拿着图纸,按照图纸的标识领着队伍向前走。队伍的最后面,彪子紧紧地跟在李春秋身边,寸步不离。

已经进入社会部后花园的丁战国,拎着一个挎包,在树丛的阴影里快速地走到了亭子底下。他在一根廊柱旁蹲了下去。

月光下,他一只手摸索着廊柱根部的一块六棱形图案,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小刀,将刀尖插进了六棱形边缘的凹槽里。他用刀微微一用力,“啪”的一声,一块六棱形的石头被撬了下来。

他看着这块石头,思绪飘回了今日与腾达飞相见的那短短十分钟里。

……

农贸市场旁边小巷里的民宅里屋,腾达飞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所谓‘黑虎’,就是掏心。我还是那句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日本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太平洋战争失利以后,关东军就预感到哈尔滨早晚有一天会江山易手。尽管他们不能确定帮助中国人的是美军还是苏军,但他们认定,对方进攻的方式必定是空降。想想看,如果你我是日本人,我们会怎么办?”

说着,腾达飞用脚轻轻地踩了踩地面:“既然要输,最好的方法就是反败为胜。他们利用哈尔滨地下的下水道,修建了一条条隐秘的隧道。这些通往希望的隧道,能够把我们的人带到当年的市政厅、警察局和关东军司令部。如果按照现在的叫法,它们就是中共哈尔滨市委、社会部和军管会,以及人才济济的市公安局。所谓黑虎,就是掏心。这个‘心’,就是中共在哈尔滨的首脑机关。”

顿了顿,腾达飞接着说:“想想看,一旦我们同时拿下这几个地方,把里面那些正在吃年夜饭的重要人物包了饺子,哈尔滨就翻天了。外面的部队会同时开进哈尔滨,伟大的光复是会写进历史书里的。这就是让你千方百计拿到特别通行证的目的。当年,关东军在每一个首脑机关的后院,都修建了类似的一座亭子。亭子的底下,都有日本人设计的隧道出口。盖住这些出口的每个亭子里,在一根廊柱的底部都有一个六棱形的凹槽。只要把足够分量的炸弹塞进凹槽,定时引爆,我们的人就可以同时出现在让共产党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后院。”

说到这儿,腾达飞勾起嘴角看着他笑了:“为什么我说你是‘黑虎计划’的第一功臣?因为你就是开启密道乃至整个‘黑虎计划’钥匙的那个人。”

丁战国屏息静气地仔细听着腾达飞周密的计划。

“把起爆的时间定在九点整。之所以要这个时间,是因为保密局的魏一平会在八点半,打响进攻发电厂的第一枪。到时候,共产党肯定会派大部分兵力去增援发电厂。也就是说,魏一平,还有他带着去发电厂安炸弹的那个李春秋,都是一个个不知情的诱饵。他们会替我们把中共的优势兵力全都吸走。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坚信,他们会理解的。”说完,腾达飞露出一个坚信的笑容。

“李春秋?”听到腾达飞提到李春秋,他微微愣了愣。

“对,魏一平已经证实了。他要么是中共的奸细,要么就是个变节的叛徒。”

终于确认了李春秋的身份,这让他有些感慨,顿了顿,他问了一句:“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在魏一平眼里,他是引爆发电厂的最佳人选。”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肯轻易就范?”

“是啊,谁都会想到这么做会有替死鬼的嫌疑。可是不愿意又怎么样呢?魏一平抓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哦?”他有些没想到,“人关到哪儿了?”

……

收回思绪,丁战国从挎包里取出了一颗六棱形的炸弹。他将炸弹放进了凹槽内,再连上一个精巧的小型闹钟,最后,将时间设定在九点整。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小心翼翼地趴在门口,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向正站在一张课桌上的姚兰。她正用两只手抓住固定在房顶上连接着吊灯的电线,小心地向下拽着。

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课桌上一端放着的一杯水里,水面微微荡漾。

与此同时,隧道内,领头的特务停了下来,前方的路被一堵墙挡住了。他用手电筒照着日本男人画好的那张图纸看了看,比对了一下石砌的墙壁,指着一个位置,对身后两个扛着铁锤的特务道:“这儿。开始吧。”

听他说完,那俩人几步上前,抡起了大锤,对着墙面一锤又一锤地砸了下去。

“嘭、嘭、嘭——”沉重的敲击声,在黑不溜秋的隧道里回响着。不多会儿,石墙就被砸塌了。

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影下,魏一平站在缺口处,往隧道深处看去。在那里,一条秘密隧道正通向未知的黑暗中。

他一声令下,一双双穿着皮靴的特务踩过破碎的石块,踏进秘密隧道,一路踩着隧道里的水渍前行。

李春秋走在魏一平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他不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条隧道,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他在尽可能地想办法脱身。

而他身后的彪子一直紧紧地尾随着他,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领头的特务再次停了下来。他发现他们此刻所在位置的头顶上方有一个井盖,他参照着地图比对了几秒后,转过身对魏一平点了点头。

魏一平给了他一个“动手”的眼神后,他把手电筒和地图交给了身边的其他特务,双手托住那个井盖,小心翼翼地向上顶着。

井盖的缝隙在他的托举下越来越大,瞬间,清冷的月光洒进了隧道里。

不消几秒,这个发电厂区内一条马路边的井盖,便被领头特务悄无声息地顶了起来。

寂静无声的厂院里,井盖被整个儿移开了,特务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仅仅过了几分钟,发电厂内巡视的几个值班人员,便被训练有素的特务们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接着他们迅速控制了一个车间。

车间里,彪子把一张电厂平面图摆在一张工作台上,指着图纸,对魏一平说:“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您看这边,电厂的核心部分——发电机房就在这儿了。”

“那有多少人把着?”

“中共在电厂配备了一个排的兵。在发电机房最少有一个班。那儿只能走楼梯上去,楼梯很窄,不太好往里攻。”一个已经观察好形势的特务说道。

李春秋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这么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好攻。所以我们准备了礼物。”魏一平嘴角带着一抹笑,转而回头看向李春秋,“春秋,带着你的炸弹,动身吧!我们需要在八点半的时候弄响这颗礼花。要记住,别早于这个时间,我要的是准时。点燃了这个东西,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给你准备了车,不会耽误你陪孩子和太太吃年夜饭的。”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接过了魏一平递过来的发电机房图纸。

魏一平看了看彪子,露出一个颇具意味的眼神:“协助好李上尉,什么时候完成了这次爆破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彪子点了点头。

随后,李春秋和彪子带着几个特务,顺着图纸的标识,来到了另一个车间。到达这里后,李春秋拿出了那张发电机房的图纸,飞快地研究着。

研究完以后,他一扭头,发现蹲在他身边、穿着工作服、拿着一把手枪的彪子也在随他一同看着这张图纸。而彪子的屁股后面,那颗随身的手榴弹正垂在那里。

李春秋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地面,发现这个车间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细铅丝。

“研究通了吗?快出发了。”彪子看着他,有些着急。

“差不多了。”李春秋给他指出了图纸上的一处地方,“看见这儿了吗?”

“怎么?”彪子凑近他看着。

李春秋把图纸伸到他面前:“门里面如果不出意外,会有一个阀门。发电机房的阀门用的钢材不同一般,安炸弹一定得避开它。咱俩还得往上多走几步。虽说冒点儿险,可这几步不走不成。”

李春秋一边说着,一边用腾出来的左手,趁彪子不注意时轻轻地拧松了他腰间那颗手榴弹的后盖。

丝毫没有察觉的彪子点了点头,随后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动身吧。”

李春秋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跟在几个拿着枪的特务后面,往车间的大门外面走去。

月光下,李春秋手指间捏着的一段细细的铅丝泛着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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