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矣。
看似平平无奇的四个字,镶嵌在百尺处的石壁上,与那些新新旧旧的一堆字迹拼排在一起,一点也不显眼。也许,过不久就会被淹没在无数人的留字之中。

见愁留字之后,便直接转回头来看,正好对上裴潜颇有深意的目光。

裴潜目力极好,早在见愁专心看洞壁上的字迹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见愁,眼看着见愁刻字,当然也一眼看见了洞壁上的内容。

要何等的胸襟和气魄,才能写下这样的一句话?

偏偏站在自己眼前的乃是一名女修。

裴潜看见愁望了过来,微微地一弯唇,表示自己毫无恶意,可同时也露出了满眼的好奇。

这样的眼神,见愁自能领会。

她平淡地垂了眼眸,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倒是其余几个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一幕。

秦朗跟周轻云都已经收好了自己的东西,看见那四个字没说话,钱缺大袖一兜,早已经鼓鼓囊囊,回头来一看,顿时诧异:“这洞壁上怎么有字迹?”

“这是……”

见愁刚开口想要解释。

岂料,钱缺竟然直接语重心长望着见愁道:“仙子啊,润物细无声,我等做事怎能如此张扬呢?”

见愁愣了。

钱缺长叹了一口气,简直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而且你这刻得……怎么说,还是太张扬了。看钱某来刻个低调的!”

话音刚落,钱缺便伸手一指!

“啪啦啦!”

一阵碎石崩裂的声音!

钱缺一指毫光射出去,巨大的石壁上顿时溅开了无数的碎屑,一行字出现在石壁上:“金算盘钱缺驾临此地,货通十九洲,童叟无欺,”

秦朗愣住了!

周轻云愣住了!

裴潜也愣住了!

“……”

这他娘的写的都是什么鬼啊!

见愁也忍不住嘴角一抽,用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眼神,看着洞壁——

相比起洞壁上其他密密麻麻的正常字体,钱缺刻下的字,每一个都有斗大!

一个个硕大的文字镶嵌在洞壁上,瞬间盖过了那一片字的风头……

“仙子啊,润物细无声,我等做事怎能如此张扬呢?”

“怎么说,还是太张扬了。”

“看钱某来刻个低调的……”

……

片刻之前,钱缺说的话,还在众人耳边回响。

闹了半天,你家低调长这样啊!

还有,“货通十九洲,童叟无欺”又是什么东西?

缺钱的钱缺大爷,你别是在这百尺壁上招揽生意吧?!

真是……

商人本性,商人本性啊!

为什么忽然不想认识这个人了?

见愁觉得自己牙开始疼了起来。

钱缺自己半点没有羞耻之感,反而得意洋洋:“看看我的,回头所有来到这百尺壁的修士,都能一眼看见我捞钱,哦不,老钱的大名。回头等我出黑风洞,生意必定滚滚上门而来,哈哈哈哈……想想都爽快,多谢诸位道友相助了!”

畅快的笑声,简直连这黑风洞中吹出来的黑风呼啸之声都要给盖住了。

他一看众人,只瞧见众人对望了一眼,齐齐沉默,他满不在乎,晃了晃自己鼓囊囊的袖子,心满意足道:“好了,吞风石也收起来了,我们走吧!”

“嗖!”

听见这话,还在远处的小貂立刻就窜了回来,一下落在见愁的肩膀上,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堆破烂。

见愁眉头狠狠一跳,只怕小貂跟自己闹起来出声露馅儿,也没多话,直接将地上一堆破烂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众人看见愁的目光也透着一种神奇的复杂。

裴潜咳嗽了一声,问道:“钱道友不再收集一点东西吗?前面似乎还有。”

钱缺是个贪财之人,他们几个人走到现在,其实都还有一点余力,若再往前行走得几步,兴许又有不一样的收获,为什么钱缺不趁此机会捞得更多呢?

裴潜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问。

钱缺听了,直接嘿嘿一笑,看了一眼近处已经被自己采得一颗吞风石都不剩的地面,一副不在意的口吻:“拿命赚钱的事情我不干。黑风洞自来危险,又岂是浪得虚名?采够了石头就走,若再觊觎别的,只怕更多的都要赔出去,不划算,不划算。你们是留是走?”

没想到,这竟然还是个颇为理智的家伙。

见愁心里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贪财,但是有度,偏偏又惜命,这才是真正的“贪财”。

至于钱缺问走还是留……

见愁看向了众人。

秦朗道:“黑风洞我与轻云已经见识过,自知若无旁人在,无力探寻,便不多留了。”

周轻云点了点头。

裴潜则道:“我也不多留。”

“那我也不多留了。”

见愁其实还是需要入内炼体的,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她更愿意找个没人知道的时候进去,免得太过惊世骇俗吓到人。

“既然如此……”

钱缺一下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来。

“那我们撤!”

“撤”字一出,钱缺竟然直接松了手!

轰!

原本需要五人才能支撑的阵法,属于钱缺的那一角立刻崩碎!

呼!

黑风洞中的黑风一卷,整个阵法立刻散得连渣都找不到一点。

原本支撑着阵法的见愁,在看见钱缺那大大的笑容的瞬间,便觉得不好。

然而,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骂声还没来得及出口,酷烈的狂风如刀一样甩了过来,像是大海上的怒浪,从海面上澎湃而出!

包括见愁在内,五个人都被狂风一卷,扔破烂一样扔出了黑风洞!

短短一百尺出头的距离,何等迅疾?

钱缺这缺的不是钱,是德,是心眼啊!

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的!

秦朗与周轻云,算是五个人之中实力最次的两个,毫无抵抗力,直接被狂风拍在了黑风洞口!

砰!

狼狈无比。

钱缺自己早有准备,保持着一个身子向前的姿势,双臂张开,便借着风势朝半空之中飞去:“哈哈哈,诸位道友相助,钱某感激不尽,怕被人抢,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回声在悬崖之下激荡,眨眼之前,钱缺已经不见了人影。

见愁被黑风携裹着出来,里外镜终于一翻,轻轻一挡,濛濛的金光散射出来,消减去部分的风力,她尚算从容地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地面上,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裴潜也落了下来,心有余悸地看了黑风洞一眼。

这时候,四个人才齐齐回过头去。

天色已然大亮,一棵老梨树的树叶早就掉光,盘桓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之上,显得枝干遒劲。

树下,数十名修士都停止了说话,望着被黑风拍出来的这四个人。

无言。

他们望着见愁,见愁也望着他们。

钱缺自己走得潇洒,却坑坏了见愁等人。

清晨的风,穿过崖底,透着几分冷意,对面那一群修士的眼睛底下,充满了一种忌惮。

见愁望着他们,裴潜也望着他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对视之中。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心虚了一下,竟然缓缓退了一步,原本僵硬又古怪的气氛,终于被打破,所有人齐齐退了一步!

那一瞬间,见愁竟仿佛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不对劲。

背后的黑风洞还呼啦啦地吹着大风,但只要离开了这一座洞,也就没什么异样了。

眼前这一群人,在退后一步之后,眼神里的忌惮,竟然都夹杂了一分害怕。

他们在怕什么?

见愁不明白。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心里骂钱缺太坑的同时,看向了裴潜。

裴潜也是一样的眼神,事出有异。

最后两个人一起看向秦朗与周轻云,这一对儿已经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武器。

剑拔弩张。

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见愁的眉头紧拧起来,想起方才钱缺出来都没人阻拦,没道理拦自己。

里外镜的光芒,在掌中涌动。

见愁却放松了自己脸上的表情,笑着朝对面老梨树下的修士们问道:“我等四人才与那金算盘探黑风洞出来,没料想这奸商竟然狠狠地算计了我们一把,如今还卷走了大半的东西逃跑。诸位若是要夺宝,怎么也不该看上我等四人吧?不知,如今可是有什么事?”

一边十来个人,一边四个人,真要打起来还够呛。

只是见愁嘴一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谎话连篇,实在叫其余三人有些汗颜。

裴潜毕竟是北域修士,在中域的地盘上,向来不高调,也生怕惹出什么是非,坏了自己大事,如今有见愁出面,再好不过。

原本见愁以为,自己这一番话出来,对面那一拨人怎么也应该有点表示。

没想到,他们竟然都露出奇怪的目光来,有几个人甚至对望了一眼,似乎同时在用传音交流情况。

见愁的眉头又皱紧了一分。

看来,情况不那么简单。

过了好久,对面才有一年老的白发修士站出来,道:“不是你们杀了剪烛派那一名女修吗?”

“什么?”

出声的不是见愁,而是秦朗。

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见愁。

这一下,所有人也都随着他这一下,齐刷刷地看向了见愁!

是她杀的?

咕噜。

是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对面的修士,已经有人忍不住握紧了刀剑,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忌惮。

这是绝对的忌惮。

见愁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她自己下的手,自己清楚。

赵云鬓不可能给毫发无伤,却也不可能直接毙命,如今竟然说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的目光,慢慢从站在对面这一群人的身上掠过。

每个人脸上都藏着一分两分的畏惧。

见愁开口道:“还请诸位道友不要误会,我等五人虽与赵云鬓等二人发生争斗,却绝不曾伤及她性命。不知可否请诸位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我等?”

站在老梨树下的几个人,又不禁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老妪走了上来,摇了摇头:“如今剪烛派赵云鬓已经离开了采药峰,带走了那一名女修的尸身……”

他话音未落,见愁目光霎时锋锐如刀:“活着的是赵云鬓?!”

见愁身后,裴潜也是眉头立刻皱紧。

这怎么可能?

之前在电光一闪的时候,他们分明看见是赵云鬓站在那里,发动了针对他们五人的攻击,并且被见愁一腿反攻过去。

要说受伤最重,必定是赵云鬓。

难道之前那一名女修也受到了波及?

一开始这一群人说有剪烛派的女修死了,他们无一例外,都以为是赵云鬓!

谁曾想,眼前这老妪一句话,竟然说赵云鬓或者,另外一个死了。

竟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站在他们对面的一行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惊讶什么。

老妪的声音显得沙哑又低沉,杵着拐杖道:“亲眼所见,难道有假?”

“……”

见愁等人一时无话,完全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老妪续道:“老身观那剪烛派赵云鬓走时,面目狰狞,怕不像是个要善罢甘休的。这黑风洞前,怕将起风云。我等也不参与到这等的争斗之中,只想趁着黑风洞如今风还不大,进去一探。至于来龙去脉,诸位只需离开采药峰,回到飞天镇,想必就能得知。我等对诸位亦无恶意,但求两边安生。”

一句话,你们杀你们的,我们探我们的,两不相干。

见愁听了这一番话,依旧是沉默。

站在旁边的裴潜心知这局面似乎有异常,忍不住传音给她道:“先走为妙。”

脑海之中忽然响起声音,倒叫见愁一怔。

她侧头看了裴潜一眼,终于还是微微点头,而后回首对老妪拱手道:“多谢前辈提点,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完,见愁毫不犹豫,直接身化一道琉璃金光,一路朝着亮堂堂的悬崖之上飞去!

裴潜看了一眼对面老梨树下一副戒备姿态,却没有动手的众人,心也放下来一些,立刻跟了上去。

舍身岩上,旭日已高高挂起。

因为即将到黑风洞风最大的时候,今日这悬崖之上,已经看不见更多的人影了。

见愁回首朝悬崖下一望,云雾在下面浮动,三道毫光先后冲出,正是裴潜、秦朗、周轻云三人。

三个人都落在了舍身岩上。

方才下意识一眼看向见愁的秦朗,颇为尴尬,张了张嘴,想要对见愁说话,却说不出来。

反倒是周轻云,对着见愁一拱手,声音略带沙哑,道:“飞天镇将成是非之地,我二人向来闲云野鹤,不爱掺杂在这纷争之中,便不多留了,两位,告辞。”

见愁嘴唇勾得极淡,却没说话。

裴潜礼数倒还算是周全,也一拱手,清风一吹,是朗朗正气:“后会有期。”

于是,周轻云直接一拉秦朗,两个人重新乘风而起,消失在了天际。

“裴道友还不走?”

见愁望着天际许久,终于慢慢收回目光,看了裴潜一眼。

天上的骄阳,镀在裴潜的身上,如同一轮红日一样灼灼,他也看着见愁,只道:“我从北域而来,也的确不愿沾染是非。不过,裴某心下却很好奇,无愁道友这般的人物,不该在中域毫无名声。”

“裴道友,我也曾听过一个故事。”

见愁忽然笑了起来,眯眼。

裴潜一怔:“故事?”

见愁点了点头:“故事。相传数百,或者上千年前,北域的阴宗出了一名叛徒,后来拜入阳宗,竟然以一人之身,习得了阴阳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并且成为一名炼器宗师。”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浓了起来。

裴潜瞳孔剧缩,然而下一刻便松了下去,垂眸再抬起,已经一片淡然:“阴阳两宗竟然还有过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不敢相信,连我在门中的时候都不曾听过,看来中域左三千果真是风流人物尽出之地。”

那一个故事,是她得到鬼斧的时候,扶道山人讲给她听的。

对裴潜这样毫无意义的话,见愁不置可否。

裴潜似乎颇为感兴趣,竟然续道:“不过,这个故事裴某却不相信。阴阳两宗的功法,截然不同,这一点天下都知道,寻常人稍一修炼便会爆体而亡,这个人怎么还有可能成为一名炼器宗师?”

“故事而已。”

见愁依旧没有反驳,声音浅淡得很,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编故事的人还说,此人融汇贯通两家功法之后,竟然炼制出了一枚两仪珠,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这一枚珠子,原本镶嵌在一把巨大的鬼斧之上。”

两仪珠?

裴潜的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见愁,像是想要看穿见愁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呵。”

过了很久,他才忽然轻松一笑:“无愁道友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裴某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他一笑,见愁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她目光温和又平静,顺着裴潜的话道:“是啊,我自己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哈哈哈……”

裴潜的轻笑,一下变成了大笑,原本便是正气满身,如今站在这悬崖之上,竟然陡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狂气来。

他笑。

酣畅淋漓。

见愁就听着这样的笑声,静静地看着意态忽然张狂起来的裴潜,或者说……

本性毕露的裴潜。

无言。

笑了好久,裴潜才停下来,像是终于尽了兴。

他脸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悠然开口:“无愁道友,你可知,这故事并不讨人喜欢?北域阴阳两宗争斗不休,若有此等事出,势必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你说,在故事中的人,羽翼还未丰满之前,要怎么对待这个乱讲故事的人?”

他望着见愁,见愁望着他。

眉心之中光芒一闪,霎时便有无尽的星点从她祖窍之中漫出,狂风从见愁脚下席卷,一座一丈六尺的斗盘,疯狂旋转。

那一点点的星芒,落入见愁慢慢展开的手掌之中,化作一道斧头虚影,渐渐凝实。

裴潜的表情,忽然变了。

近乎悚然!

一道流光从见愁指尖窜出,顺着斧柄上狰狞的恶鬼图纹盘旋而去,在斧头脊背上那凹陷的圆孔处转了一圈,终于渐渐点亮了斧身上那一枚“劈空斩”道印。

见愁手指缓缓收紧,手腕一转,沉沉一挥,巨大的斧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

鬼斧——

斜斜指地!

怎么对待乱讲故事的人?

眯眼一笑,见愁似乎愉悦无比:“道友尽可一试。”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