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长冲出控制室,在“门达西乌姆号”长长的右舷夹板上踱步,试着理清思绪。在佛罗伦萨公寓大楼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绕着游艇转了整整两圈,然后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拿出一瓶高原骑士五十年单一麦芽威士忌。他没有给自己倒上一杯,而是将瓶子放下,转身背对着酒瓶——这个动作是一个提醒,一切仍然尽在他的掌控中。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移到书架上那本厚重的古旧书卷上——那是一位客户送的礼物……正是如今令他后悔不迭,希望从未见过的那位委托人。

但一年之前……我又怎能预料到今天这一幕?

一般情况下,教务长不会亲自与潜在的客户见面。但这名委托人是由一个非常可靠的中间人介绍的,于是他就破了一次例。

那天大海上风平浪静,这名委托人乘坐自己的私人直升机来到“门达西乌姆号”上。委托人是他所属的领域里的显赫人物。当时他46岁,体面光鲜,个子高得出奇,还有一双犀利的绿色眼睛。

“如你所知,”访客开口道,“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将你的服务介绍给了我。”然后他伸直两条长腿,在教务长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显得很自在。“所以,让我告诉你我需要什么。”

“实际上,你不用告诉我,”教务长打断他的话,向客人表明谁才是这里的老大,“我的原则是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会向你介绍我所提供的服务,然后你再来决定哪些是你感兴趣的。”

客人看上去很吃惊,但勉强认可了,聚精会神地听教务长介绍。最后这位又瘦又高的客人所想要的服务对财团来说再普通不过——他其实就是想有一个机会能从人间“蒸发”一段时间,以便自己全力完成目标,而不用担心好奇的人来窥探他的秘密。

易如反掌。

财团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假身份,以及与世隔绝的安全住所,让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自己的事——什么事都行。财团从不过问客户要求一项服务的用意;相反,他们宁愿对客户了解得越少越好。

在接下来整整一年里,教务长为这名绿眼男子提供安全港,回报当然极其丰厚。而这名委托人也是个理想的客户:教务长不用跟他联系,他所有的账单都会准时支付。

但是,就在两个星期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委托人出乎意料地主动联系,提出要和教务长见面。考虑到过去一年他所支付的巨额费用,教务长给了他这个面子。

再次来到“门达西乌姆号”的这名男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与教务长印象中一年以前洽谈生意的那个稳重自持、体面光鲜的委托人判若两人。他曾经犀利的绿色眼眸中透着疯狂。看上去他几乎是……中了邪。

他怎么了?他一直在干什么?

教务长领着紧张兮兮的客人进到办公室。

“那个银发的魔鬼,”他的委托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在一天天接近我。”

教务长低头瞄了一眼手中委托人的档案,看到照片上魅力非凡的银发女子。“没错,”教务长答道,“你的银发魔鬼。我们对你的敌人了如指掌。尽管她能呼风唤雨,但在过去整整一年里,我们一直让她无法靠近你,我们将继续如此。”

绿眼男子焦虑不安,不停地用手指缠绕他那一缕缕油腻的头发:“别被她的美貌愚弄了,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千真万确,教务长心道,仍然为他的委托人招惹了这位影响非凡的人物而不快。银发女人的权限和资源丰富到难以想象——她可不是教务长所喜欢的对手类型。

“要是她或者她手下的恶魔们找到了我……”委托人开口道。

“他们不会的,”教务长向他保证,“我们不是一直将你隐藏得很好吗?你的所有要求我们不是一概满足了吗?”

“没错,”委托人说,“但是,要让我睡得更安稳,只有……”他顿了一顿。“我得知道假如我发生了什么不测,你会不会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

委托人把手伸到包里,掏出一只密封的小信封:“我在佛罗伦萨有一只贵重物品保险箱,开启方法在这封信里。在保险箱里,你会找到一个小玩意儿。假如我发生不测,我需要你代我投递。它算得上是一份礼物。”

“好吧,”教务长提起笔做记录,“我该把它交给谁?”

“给那个银发魔鬼。”

教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送给折磨你的人一件礼物?”

“更像是一根肉中刺,”他双眼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而且是一根骨头做的巧妙的倒刺。她会发现这是一幅地图……她私人的维吉尔……陪同她下到她自己地狱的深处。”

教务长端详他良久:“依你所愿。交给我吧,我会完成的。”

“时间的选择至关重要,”委托人提出,“礼物不能送得太早。你必须秘密保管,直到……”他停住了,突然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直到什么时候?”教务长催促道。

委托人猛地站起身,走到教务长的办公桌后面,抓起一只红色的记号笔,在教务长的私人台历上大大地圈下一个日期。“直到这一天。”

教务长恨得牙痒痒,但他长吐一口气,竭力咽下他对委托人厚颜无耻的厌恶。“明白,”教务长说,“在你圈定的那一天之前,我会按兵不动;到了那一天,不管你放在保险箱里的是什么东西,我都会把它交给那个银发女人。我向你保证。”他看着台历上圈出的那一天,算了算日子:“从现在开始整整十四天之后,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而且一天都不能提早!”委托人告诫道,声音中带着偏执的狂热。

“我明白,”教务长保证道,“一天都不早。”

教务长接过信封,将它塞进委托人的档案,并做了必要的标注,确保委托人的愿望准确无误地执行。委托人并没有言明保险箱里物品的确切性质,但教务长也乐得不知情。置身事外是“财团”行事哲学的基石。提供服务。不问问题。不做评判。

委托人的肩膀沉下来,大口喘着气说:“谢谢你。”

“还有别的事情吗?”教务长问道,急于摆脱这位改头换面的委托人。

“是的,事实上,还有一件事。”他把手伸入口袋,摸出一个小巧的深红色记忆棒。“这是一个视频文件。”他将记忆棒放在教务长面前,“我希望将它上传给全世界的媒体。”

教务长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财团”经常为客户大规模散布信息,但这个人的请求却让教务长觉得有些不妥。“在同一天吗?”教务长指着台历上潦草圈出的日期问道。

“同一天,”委托人答道,“一刻都不能早。”

“明白。”教务长给深红色的记忆棒贴上标签,注明要求。“就这些了,对吗?”他站起身,预备下逐客令。

委托人坐着一动不动:“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

教务长重新坐下。

委托人绿色的眼睛里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一旦你上传了这段视频,我就会成为一个名人。”

你已经是一位名人了,教务长想起委托人所取得的辉煌成就。

“那时你将分享部分荣耀,你受之无愧,”委托人说,“你所提供的服务让我得以完成我最伟大的作品……一件即将改变世界的杰作。你应该以此为豪。”

“不管你的杰作是什么,”教务长越来越不耐烦,“我都很高兴看到你得到了所需的私密空间去完成它。”

“为了表达我的感激,我给你带了一份赠别礼物。”邋里邋遢的委托人又把手伸进包里,“是一本书。”

教务长怀疑这本书是否就是委托人一直在捣鼓的秘密作品:“这本书是你写的吗?”

“不是。”他将一本巨大的书卷重重丢在办公桌上,“恰恰相反……这本书是为我而写的。”

教务长一头雾水,看了一眼委托人拿出来的这本书。他以为这是为他而写的?这可是一部文学经典……十四世纪的作品。

“读一读,”委托人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它将帮你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言毕,这位邋遢的客人站起身,道了声再见后突然扭头就走。教务长隔着办公室的窗户望着委托人的直升机离开夹板,朝意大利海岸线飞去。

然后教务长的视线移回到眼前这本大书上。他迟疑地探出手指,掀开皮制封面,翻到开始的页面。全书开篇的诗节是用大号字体印刷的,占满了整个第一页。

地狱

在我们人生旅途走到一半的时候,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阴暗的森林,

因为笔直的康庄大道已然消失。

在旁边一页上,他的委托人手书了一段赠言:

我亲爱的朋友,感谢你助我发现这条路径。

整个世界也会因此感谢你。

教务长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已不想再读下去。他合上书,将它放在书架上。谢天谢地,和这个怪癖客户的业务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再坚持十四天,教务长心里念叨,目光又落在他私人台历的那个潦草而疯狂的红圈上。

接下来几天里,教务长感到有种非同寻常的不安。他的委托人似乎已经精神错乱了。尽管教务长的预感强烈,日子却波澜不惊地流逝着。

不料,就在圈定的日期临近之时,佛罗伦萨接连发生了一系列灾难性事件,让人措手不及。教务长试着去处理危机,但事态急速恶化,完全失控。危机在委托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修道院的钟楼时达到了巅峰。

他跳了下去……投向死亡。

尽管委托人之死让他心生恐惧,尤其还是以这种方式,但教务长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随即开始着手准备,完成对逝者最后的承诺——将存放于佛罗伦萨某家银行保险箱里的物品交给那名银发女子——而交接的时间,正如委托人曾告诫过的那样,至关重要。

就在你台历上圈定的那一天,一刻都不能早。

教务长将含有保险箱密码的信封交给瓦任莎,她立即赶赴佛罗伦萨去取里面所放之物——这根“巧妙的倒刺”。然而,当瓦任莎打来电话时,她传递的消息既令人震惊又让人慌乱。保险箱里的东西已经被取走,而且瓦任莎差点被警察拘捕。银发女人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个保险箱账户,并运用她的影响力获准打开保险箱,还给将现身来取保险箱中所装物品的人开出了逮捕证。

那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委托人明白无误地表明过他的意图:以这件被窃之物给予银发女子最后的羞辱——来自坟墓里的嘲讽。

但迄今这话还言之尚早。

从那以后,“财团”陷入了绝望的挣扎之中——动用一切资源来确保委托人遗愿的落实,当然还有自己的名声。在这个过程中,“财团”突破了一系列底线,教务长明白很难再有回头路可走。现在,佛罗伦萨的事务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教务长盯着办公桌,感觉前景一片迷茫。

在他的台历上,委托人疯狂而潦草的红圈触目惊心——那红墨水的圆环圈着一个明显特殊的日子。

明天。

教务长极不情愿地望了一眼面前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十四年来第一次,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

在船舱里,协调员劳伦斯·诺尔顿从电脑上拔下小巧的红色记忆棒,将它放在面前的电脑桌上。里面的视频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

它正好九分钟长……精确到秒。

他心生警兆,这种感觉极罕见,他站起来,在小隔间里踱来踱去,再次犹豫是否应该将这段诡异的视频拿给教务长看。

干好你分内的事,诺尔顿告诫自己,不问问题。不做评判。

他竭力将视频从脑海中抹去,在记事本上标明任务确认。按照委托人的要求,明天,他将把这个视频文件上传给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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