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言之真假
赵晔再回来时听到面前女孩叫的那声小晔姐姐,立时将她久远的回忆顷刻唤醒。

她怔了片刻,试探着问,“你是若今?”

自八岁那年母亲离世,父亲带她离开纽约为她改名凌念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唤过她原来的名字了。

当日母亲为她取名若今,本是要她的生命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美好,可世事无常,终是要念着过去才能活着。

“凌叔叔,还好么?”赵晔问的小心翼翼。

凌念点点头。按理说,赵晔的父亲是紫夜名义上的哥哥,怎么也该叫凌辰一声姑父。可那女子自小一口一个叔叔所有人都习惯了,更何况无血缘在也就不必纠缠于世俗礼法。

“爸爸很好。舅舅和舅妈呢?”

“好着呢,周游世界去了。”赵晔似乎蓦然轻松了,开始准备注射器,“早不叫我姐姐,害得我在办公室里翻箱倒柜找我的行医证,这下也不用看了。”

“没想到你是真的学了医。”凌念有些感慨,儿时父亲一句戏言竟成了真。“该不会真的是消化科吧?”

赵晔一笑,眼底神色竟有些许黯然,转移话题道,“这是你男朋友?”

凌念有点脸红,没有回答,只道,“他怎么样?”

“等好些了到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赵晔凝眉,细细打量许疏,许久叹口气,“长的是挺好看的,这么年轻就把身子弄成这样也是本事了。”

凌念也是一叹,拉着昏睡的人的手没有出声。

那神色与记忆深处多年前姑姑看着凌辰的目光毫无二致。赵晔无奈的笑,这母女二人,宿命竟是如此相似么?

许疏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总之醒来时胃腹间的绞痛渐渐平息,余下的闷胀冷坠却并不比痛极时舒服。凌念背对他站在窗子旁,正出神的望着楼下车水马龙。

许疏静默片刻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在家里输液到一半,听侍者说林渊要见凌念,一时心急便拔了针头赶过去,却只听见最后的那几句。要说不难过肯定是骗人,那一瞬间身上的痛到了极致,很久无从缓解,一直到被她送到宾馆深思都是昏沉,躺在床上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她和一个女人交谈。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你和叔叔都忘记了姥姥的话么?”女人的声音忧心忡忡甚至带了质问。

“我没有忘……可是,我不忍心他一个人面对那样的家庭。”

“所以爱情超越了血脉?你就不怕,一语成谶?”

“怎能不怕……可是……”

“罢了,诅咒什么的终究缺乏科学依据,不信也没错。但若有万一,你是不是要恨自己一辈子?”

想到这里,许疏忍不住疑惑。凌念的姥姥说了什么?这才是她“死也不去纽约”的真正原因么?

那么这一次为他而来,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后果?若是她因此失去了什么,他该怎么补偿?

一念及此,腹间又抽搐起来。许疏却没有顾及,只慢慢起身,挨过体位改变导致的剧痛,然后轻轻地走到她身后,抱住了那个还在发愣的人。

“你醒了?”凌念一惊,转过头来,“怎么不叫我,觉得好些了么?”

“嗯。”许疏应着,“看你正出神,本想吓唬你的……”

凌念笑起来,“这几天早被你吓得什么都不怕了。”

许疏也笑,笑意却颇为无奈,“是我不好。”

“你确实不好。”凌念拉下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刚刚几乎昏在大厅,幸亏我遇上了一个热心的中国女医生,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办。”

凌念隐瞒了自己和赵晔的关系,有些事似乎不提就不存在……

“都是老毛病了,不要担心。”许疏微笑,心却为她刻意的隐藏而发沉。

“明天去她的医院做个检查吧,许疏,你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

“改天吧。”许疏微微低头,“明天上午,齐阅下葬。”

凌念不知怎么心里一颤。又是齐阅。

“也要你去主持葬礼么?”她声音里不自觉地有了些质问。许疏看着她,声音平淡,“他在这里没有朋友,林家也不会给他办什么葬礼。我好歹要去送他一程。不能让他走得孤单。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好,自己有数。”凌念松开他,声音冷漠里带着嘲弄,“只希望你自己的心如何,也自己有数才好。”

记忆中那女孩很少用这样带刺的口吻和自己说话,许疏有些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凌念在提到齐阅的时候就变得像个刺猬,丝毫没了往日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他还想再问一句,眼前却猛地发黑,胃间一阵抽搐翻搅,转瞬间喉咙处已经涌起腥甜的味道,许疏心里一沉,伸手扶住窗台,再没心思追问。

“怎么了?”凌念似乎还在赌气,却又怎不住担心。

许疏只是摇摇头,“没事了。”

“没事没事,说谎之前先照个镜子好不好?”

许疏一笑,“那你帮我去拿镜子吧。”

凌念无语。

眼见那人还有力气和她玩笑,想来也就没什么事儿吧。

低低叹了口气,拉着他重回床边,“休息吧。”

“小念,”许疏握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静静合上眼睛,“这几天,辛苦了。还好有你在身边……”

一句话让凌念难过的说不出话。

是啊,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她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和他计较齐阅?

轻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凌念低声应着,“我在呢。一直都在,只要你不赶我。”

许疏想回一句哪里舍得赶你走,却是累得极了,想着这话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便也不急,安然睡去。

他没有想到,这一句话竟然这辈子都没有勇气再说出来。

午夜的时候许疏被手机铃声吵醒,孟子谦的电话。他怔了很久都没有勇气接听。

片刻之后铃声停止,不过几秒种的时间就来了一条短信。

很短很短,却让许疏用了很久时间才看明白。

随后的时间,即便痛极累极也再睡不着,只坐在窗边将头抵在冰冷的窗子上对着天外暗淡的星辰独坐至天明。

幸好,刚刚没有说那句话。

不然便又骗了她一次。

转日天气晴朗。

林家依山傍水的墓园气氛宁静平和,相比许离下葬那日冷清很多。

并肩站在齐阅墓前,许疏沉思很久终于开口,“那一天齐阅和你究竟说了什么?一定不是要我好好照看他们的孩子,对么?”

“你怎么知道?”凌念一怔。

“他很明白,不必说我也会好好照看那个孩子。所以绝不会用这样宝贵的时间说句废话。”许疏声音平淡目光平静,凌念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悲伤,却很肯定,他的悲伤都在心里。

“你真的要知道么?”

许疏沉默,深吸了口气,点头。

“……他告诉了我你对我隐瞒的事。”凌念微微低头,“包括五年前那个晚上。”

许疏身子一颤,脸色瞬间变了。“那,你是不是想问我,那一晚我和陆彬有没有……”

凌念沉默一下,道,“想。”

许疏闻言猛地回头,手掌在身侧握拳,眼底瞬间竟有一丝恼意,渐渐地却化为了无奈和心痛。他低低笑了一下,神色黯然的开口,“有没有并不重要,若你信我,便不会问,你不信我,即便我说没有,又能如何。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对么?”

“许疏,我没有这样想……”凌念慌忙的抓紧他的衣袖,“就算……就算,也不怪你……在我心里,你怎洋都是干净的高贵的。”

许疏却因她的话笑得更加苦涩,“言外之意,便是我说没有你也不会信了么?也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落在黑帮少爷手里整整一个晚上,谁也不会相信他可全身而退。更何况那个素来放纵的少爷自那晚后便莫名其妙的收敛克制,若非那夜春宵太过刻骨销魂,以至于所有人都淡而无味,哪里还有别的解释?”

许疏呵呵笑起来,“小念,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爱过齐阅。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齐阅这辈子只爱了我一个人。我的父亲就是同性恋,我生来就有这样的血脉,我爱一个男人才是顺理成章,对么?”

凌念怔住。她从未见过这样刻薄疯狂的许疏。

失神的时候,那人已经按着胃腹跌坐在墓碑旁,汗水很快浸湿了衬衫。她凑过去想扶他起来,却被死死钳住手腕。许疏很用力,不只是痛的控制不了力道还是心里失望气恼有意为之。

“我以为你我相知多年,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能了解……终究是我错了。若我已经配不上你,怎会放任自己爱你和被你爱。”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缓缓松开手,“凌念,我们,好像已经无法再继续走下去了。”

无法继续走下去。

这几个字背后藏着多少借口和理由。

对于许疏来说,这一句话一旦出口,便是亲手放逐此生唯一的温暖。

可若再来一次,他想必依旧会选择说出这一句。

风浪旋窝将至的时候,人们总会选择将挚爱推出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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