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一处城镇落脚。
谢晋觉得从他下车开始,除了姝颜,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古古怪怪的,可他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便问姝颜:“我很奇怪么?”

姝颜一本正经地打量了谢晋几眼:“很正常。”

二人进入客栈,小二过来招呼时候,见到谢晋的第一眼同样露出惊讶之色,还显得很尴尬。

姝颜随便报了几个菜名就把小二打发走了。

“真的没问题么?”谢晋仍是不安得问道。

“你希望有什么问题?”

谢晋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希望不要有问题,这样我才能把你安全送回家。”

姝颜对此不置可否。

谢晋就这样在旁人充满探寻和笑意的目光中吃完了一顿饭。

膳后,他正准备回房休息,姝颜忽然叫他:“送你个东西,回了房再打开。”

谢晋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只小盒子,听话地等回了房间才打开,发现里头是一面手镜,而镜子里的他,颊上留了着一道唇印。

谢晋这才想起白日里在车里和姝颜的那一番“大闹”,他无所察觉,姝颜更闭口不提,诚心看他的笑话。

但饶是如此,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晋惊觉得有趣又温馨,常年缺少笑容的脸上竟就这样露出了笑意。

看着镜中正发笑的自己,谢晋立刻收敛了这种表情,但想起姝颜,不论是在并州还是在姻缘镇,总能令他平静的心湖生出道道涟漪,甚至控制不住地想笑。

“这个姝颜。”谢晋将手镜收在贴身处,梳洗睡觉。

之后谢晋陪姝颜一路出关,关外不比关内,天高地阔,同样风急沙飞,气候变化很大。

谢晋虽然体格健壮,但乍一出关还是没能马上适应关外的天气,不多时就染了风寒,伴着高烧,直接把行程给耽搁了。

谢晋病得迷迷糊糊,姝颜悉心照料,没有一句怨言。

终于退了烧,谢晋的神智清醒不少,见姝颜面带倦容,感谢至于也生出歉意:“原本是我护送姑娘回家,现在反而要姑娘照顾我。”

“挺好的。”姝颜帮谢晋换了敷额的毛巾,“这样咱们可以多留几日,我也能多看看你。”

谢晋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送我到了家,你马上就走么?”姝颜问。

“姻缘镇的事一日没解决,我就一日放心不下。”谢晋暗叹一声,“姝颜姑娘,我一直都想知道,当夜你为什么会去客栈?”

“想你咯。”姝颜直言不讳,见谢晋错愕当场,她轻靠在他胸前,伸手点着他的鼻尖,“想见你,还要分时间?”

谢晋总是不习惯姝颜和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却又没有要躲避的意思,只好尽量避免和姝颜的眼神接触,以免思绪又难以自控。

“我就是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才动手打人的,心里高兴,又觉得当时跟你发脾气不太好,想去找你道歉,就……直接去找你了。”姝颜贴耳在谢晋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我早就知道你一直跟着我,所以我也早就打听清楚了你在哪落脚。”

“你跟杨六他们遇见了?”

“我看着他们翻墙出去的。”姝颜道,“还跟着他们跑了一段,再去客栈的时候,发现你被迷晕了,还受了伤,就先把你处理了。”

“我不知他们还准备了药性那么强的迷药,交手的时候下手没了分寸……”

“杨六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死还不一定是你造成的呢。”

“什么?”谢晋想要起来,无奈姝颜靠着他,他只能乖乖躺着,“你把话说清楚。”

姝颜坐起身:“你刚刚退热,风寒还没彻底好,需要休息,我先出去了。”

见姝颜要走,谢晋一时情急便将她拉住:“你去哪儿?”

“总不会一走了之。”姝颜轻拂开谢晋的手,施施然离去。

谢晋始终没有想明白姝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时看来艳丽娇俏,还喜欢作弄人,有时又好像有些冷淡,说话做事跳脱,一想循规蹈矩的他经常跟不上她的节奏。

就好像,姝颜似乎很喜欢他,却又会突然抛下他,就好像当初在并州那样。

这个问题,谢晋从对姝颜有了莫名的好感开始就一直没有想通过,直到他们穿过了一片沙漠,到了姝颜的家乡,他依旧没能想明白。

沙漠绿洲的风情,跟中原截然不同,谢晋第一次见,就有些喜欢。

姝颜带着谢晋在城里转了好半天,看起来并没有明确的目标。

“什么时候才能到你家。”谢晋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早就没家了。”

谢晋大惊:“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么?”

“是家乡,可是,我的家已经没了。”姝颜看来洒脱,“走了这些年,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谢晋看着姝颜的背影,心中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黄昏时,姝颜拉着谢晋到城外的沙漠边缘看日落。

浩瀚黄沙,广袤无垠,视野开阔之下,落日逐渐沉坠,光暗色暖,比在琼楼街市中见到的景象更令人有了胸怀旷达之意。

谢晋感慨:“我此时终于明白长河落日圆是何种意境。”

姝颜猛然拔出谢晋的佩剑:“你坐下。”

斜晖落日,长剑美人,大漠看来苍凉辽阔,却有动人身影时而舞姿翩然,时而动作有力矫健。

飞沙不行,大约也是被这曼妙身姿所吸引。

落日不去,许是想多看两眼这瓢动衣裙。

谢晋已然看痴了,因这不同于中原的西域美景,也因落日里犹如仙子一般的身影。

最后姝颜将手中长剑一抛,谢晋机敏地接住,收回鞘中。

姝颜坐在谢晋身边:“你喜欢这个地方么?”

“喜欢。”

“你愿意留在这儿么?”

谢晋迟疑。

“中原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么?”

“杨六……”

姝颜哭笑不得:“这种时候,你居然说这个名字,太煞风景了。”

“我已将你送回,明日就启程回中原。”

“谢晋。”

谢晋毫无防备地被姝颜一吻封唇,那勾人心魄的女儿香气陡然间浓郁起来,很快侵蚀了他的神智。

谢晋本欲退让,却不知哪里看来的勇气,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将姝颜拥在怀中,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吻。

姝颜起初惊讶,但见谢晋这般回应,她更是心中高兴。

如今一吻,谢晋从脖子到脸都红透了。

姝颜看得欢喜,还觉得没亲够,便想继续,谁知谢晋这一次再没了刚才的胆子,连忙退开了。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么?”姝颜笑问。

谢晋低着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一趟姻缘镇,把事情弄清楚。”

“那你回去吧。”姝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晋,“反正我也回来了,没你什么事了。”

姝颜是来去如风的性子,如果今日当真分别,将来天高地阔,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此,谢晋居生平第一次真正胆小了起来。

“姝颜!”

姝颜转身:“你叫我什么?”

谢晋思前想后,大步上前,牵起姝颜的手:“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

谢晋犯了难,又见此时天色已晚,便拽着姝颜回城里,找了一家汉人开的客栈投诉。

掌柜的见谢晋和姝颜这般模样,在做过记录之后好心劝说道:“这位相公,娘子是用来哄的,可不能用强。再说,夫人如此美貌,不好好宝贝可不行。”

掌柜的这话顿时让气氛变得尴尬无比。

姝颜虽然停止了挣扎,但也没给谢晋好脸色。

谢晋拽着姝颜,眉间确有愧色,却也没松手。

最后依旧是谢晋拉着姝颜回了房间,而且找了根绳子把姝颜双手绑了起来。

“谢晋你干什么?”姝颜问道。

“我已经把你送回来了,接下去的事,应该向你交代了。”

姝颜试着挣脱,可无济于事:“你再不给我松开,我要叫人了。”

“掌柜都那样说了,你叫人有用么?”

姝颜停止了挣扎,用脚轻轻蹭了蹭谢晋的衣摆:“你怎么好像忽然变聪明了?”

谢晋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超出了自己过去的行动范畴,可一想到这次回姻缘镇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姝颜,他竟有种豁出去的冲动,否则也不会这样绑了姝颜。

“我只是想回去把没有处理的事处理完,然后……”

见谢晋又害羞地低下了脑袋,姝颜故意调侃道:“然后什么?把我卖了?”

“当然不是!”谢晋猛然抬头,“我怎么会做这种无耻之事?”

姝颜将被绑住的双手凑给谢晋看:“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晋牵着身子的另一头:“我是怕你不见了。”

“这里是我的家乡,而你要去姻缘镇,咱们以后不能见面,不是很正常的么?”

“我不想……”谢晋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打了结,就快不会说话了。

“不想看见我嘛。”

“不想跟你分开!”情急之言,冲动之词,却是谢晋心中所想。

姝颜唇边的笑意根本止不住,她却依旧强忍着:“哦。”

谢晋正色:“我答应你,如果可以妥善解决姻缘镇的事,将来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如果想回到这里定居,我也不会离开。”

姝颜口是心非道:“谁要你陪着了。”

谢晋忽然抽动那根绳子,姝颜的双手只能顺势挨过去。

谢晋解开绳子,继而握住姝颜手,甚是宝贝道:“有没有弄疼你?”

姝颜撩开衣袖,故作生气道:“都被你勒红了,可疼了。”

谢晋心疼又愧疚:“我当时也是心急了,所以下手没轻没重,你疼的话,应该马上告诉我。”

“你帮我揉揉,我就不疼了。”

这会儿姝颜说什么,谢晋就马上照做。然而他的手才触上姝颜的肌肤,那股灼热的感受立刻袭来,烫得他不知所措,半天都没动作。

姝颜见谢晋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便凑近过去又亲了他一口。

谢晋如梦初醒,错愕地看着姝颜,不想姝颜又一次主动吻他。

唇上美人香,柔软且撩动人心,掌中白玉腕,如是绸缎,又似朝霞在握,令人情迷意乱。

谢晋不由自主地顺着姝颜的手臂向上滑去,忽听她一声低吟,他心急道:“弄疼你了?”

姝颜坏笑一声:“岂止你一个人紧张,我也是。”

谢晋此时才发现姝颜的双颊也如彤云晕染一般透红,眼波流转之间,风情无限,旖旎可人。

然而一想到姝颜过去的模样,谢晋却是忍俊不禁:“你紧张?”

姝颜立即在谢晋颊上快速啄了一口,道:“对,我紧张,只有亲了你才不紧张。”

谢晋摸了摸脸,拿出贴身藏好的那枚手镜:“你可别又作弄我。”

姝颜惊喜道:“你带在身上?”

谢晋生怕姝颜会抢去似的,赶紧收回手镜,支支吾吾道:“你送的……我……当然带在……身上。”

姝颜心满意足,原本是想挨谢晋近一些,谁想谢晋睁大了双眼问她:“又要亲?”

姝颜不说话,抱住谢晋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我以后有的是机会亲你,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的么?”

谢晋觉得姝颜说的很有道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真的明天就要回姻缘镇?”姝颜问。

“解决这件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谢晋道,“我知道这一路回去辛苦,不然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办完了事,一定马上回来。”

“我不。”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么?”

姝颜摇头。

谢晋急切道:“我确实是觉得长途跋涉太过劳累,绝对不是有意要骗你,否则我也不用从并州跟你到姻缘镇,再把你送到关外来了。我保证,只要一解决那些事,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你们中原有句话,要落叶归根。”

谢晋点头。

“我的家在多年前那场大火里被烧了,这座城如今也没有了家的痕迹,但我始终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就算我常年在外漂泊,也会有想要回来的时候。”

“我知道。”

“中原富庶,确实是好地方,但这里有我成长的记忆,所以我还是选择回来,而且一旦回来了,我就不那么想离开了。”

“所以我要你在这里等我。”

“可是我不想等。”

谢晋为难道:“那是杨六一条人命,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非要你在回去处理杨六的官司,和陪我之间做选择呢?”

“我从小就在纪王殿下身边,他学的东西,我也跟着看了听了不少。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事情跟我有关,我必须回去料理善后。杨六纵然是十恶不赦之徒,也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我大唐的律法不容儿戏。”

“所以你按照你的大唐律法做人,我接着做我的胡人。”姝颜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谢晋立即去追:“姝颜,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两人在客栈里拉扯,引来了不少人关注,最后有人看不下去,上前阻拦到:“这位客人,有话好好说,至于对一个姑娘家动手么?”

谢晋正要解释,却见那人十分眼熟,细想之下,惊讶道:“杨六?”

在看这人的衣着,竟是跟那一路护送他们到此的车夫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谢晋疑惑道。

杨六向谢晋拱手道:“在下杨六,精通气功内家,那日在小相公面前献丑了。”

“杨六哥,谢小哥放不下你,要回姻缘看你去呢。”姝颜道。

“一切都是误会,这位相公不妨坐下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谢晋自然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而姝颜却道:“你们说吧,我回房休息了。”

“原来姝颜姑娘也会害羞。”杨六领着谢晋入座。

谢晋难耐心中好奇,一坐下便问道:“杨六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还不是小相公你不够主动,把姝颜给逼急了?”

“这话从何说起?”

“你日日都去淳风酒肆,却只是干坐着。姝颜又好面子,再说,这种事姑娘家主动也不好。所以我们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改善一下你们之前的关系。”

“当初你们是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的?”

杨六点头:“你既对姝颜有意,就应该主动一些,都为她打抱不平,还畏畏缩缩的。没辙,我们只好再下猛料,假装偷袭你,又怕打不过,只能用点非常手段。结果你被迷晕了,姝颜姑娘还因为我们下手太狠,责怪了我们呢。”

“当时我在茅草棚,确实看见你已经断气了。”

“我最擅长就是憋气假死,加上姝颜姑娘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只要不是仔细检查,要蒙混过关不是问题。”

谢晋此时才想通了为什么几乎过了半个晚上,杨六的尸体都没有被发现,而偏偏在他和姝颜经过巷口的时候发现了另外两个人的踪迹,原来一切都是预设好的。而他因为情急以及姝颜的诱导,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小相公,这事你别姝颜,关键也是你太木讷了。得亏你遇上的是姝颜,还会想些法子,要是其他姑娘,怕是你只有后悔的份了。”杨六劝道。

谢晋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因此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谢晋去找姝颜,却发现她不在房中,最后他在昨天看日落的地方发现了姝颜。

“你醒了?”姝颜看着远方露出的晨光。

谢晋走去姝颜身边,握住她的手:“一夜无眠。”

“不习惯这个地方?”

“想了一晚上,该如何重新把家建起来。”

姝颜倍感意外。

“我从小就是孤儿,你现在也是孤身一人,既然我跟着你飘来了这儿,在这里落地生根也挺不错的。”谢晋转而揽住姝颜的肩,“我猜你过去四处游历,是因为始终没有做好重新面对这个地方的准备。而你带我回来,是希望我能跟你一起把曾经和这里错过的时光在以后补回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觉得你就是这个人?”

面前的容颜忽然变得模糊,唇上覆来一片暖意,姝颜一时失神,第一次在谢晋面前失了方寸:“你……”

“有人费尽心机把我留在身边,我如果不能好好珍惜,就像杨六哥说的,怕是只有后悔的份了。”

沉默片刻,姝颜望着眼前的沙漠道:“我娘以前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等着外出走货的我爹回来的。可是后来,爹在路上遇见了大风沙,再没回来过,而我娘也因为一场意外大火……”

“以后你不会站在这儿等着任何人。”

“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起留在城里,就是一起外出游历,同进同出,出双入对。”

“原来你还是会说好听的话来哄人。”

“肺腑之言。”

情思入骨,句句真心。

姝颜高兴地又想去亲谢晋,谁知谢晋也情不自禁地想去亲她,两人撞在了一处,当场传来了惨叫。

“你干什么?”

姝颜粉拳捶在谢晋胸口,谢晋将之握入掌中:“等会儿我们就去看看房子,我把我在昨天的设想告诉你,你看看有什么需要改善的?”

“我要一个花园。”

“好。”

“还要一个专门用来跳舞的地方。”

“好。”

“做个酒窖。”

“好。”

“还想做个小池子。”

“好。”

“池子里要养鱼。”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大唐律不限制白日做梦。”

“谢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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