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闰四月十五日,京师。
朱一冯和黄石的请罪奏折再次递到了北京来,内阁再次拟了一个“严责”的票,少年天子看过之后就下令把值班的阁臣和兵部尚书招来进行御前会议。今天在文渊阁内执勤的正是李标和钱龙錫,他们闻讯后急忙和兵部尚书王洽一起赶来面圣。

“朕早就说过,这个俞咨皋不堪大用,闽省官军已经把海寇从陆面上肃清快一年了,就差直捣虎穴、一举成擒,可这个俞咨皋每次都损兵折将,真是无能之至!”

“圣上英明,只是黄帅这次又把全部的罪过都揽过去了。”李标向皇帝表示内阁也有苦衷。黄石说是他把俞咨皋拉去喝酒的,所以要处罚也只有先处罚黄石。而黄石力主剿策以来,官兵在陆地上所向无敌,很快就把海寇赶到海岛上去了,最近半年来海寇甚至已经丧失掉骚扰地方的能力,所以黄石的功绩还是很明显的。

而且最近海寇连续请求招安,语气也越来越谦卑,那个刘香七还曾跑去广东要求招安。但福建布政司态度异常强硬,所以广东布政司也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一切都让皇帝和阁臣觉得形势大好。兵部尚书王洽也附和着说道:“圣上,闽海之事以臣观之,黄帅有操之过切的嫌疑,如果同意招安的话,恐怕早就平定了。”

现在闽海的海寇只求特赦和保留船只,以前地嚣张气焰已经全消。李标觉得如果他是福建巡抚的话,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接受。只是黄石和朱一冯都坚决反对,他们二人毕竟是地方文武大员,具体的招安条款总要由他们来定,在这个问题上内阁也不好多说话。现在听到皇帝问起,李标就清清嗓子启奏道:“圣上,福建巡抚和黄帅都说海寇的船大多是抢掠来的民船。现在赦免他们恐有鼓励他人为盗的后患。他们持论甚正,所以内阁也无法批驳。只是海寇自度不能幸免。就垂死挣扎以致迟迟不能靖海成功。”

“是啊,黄帅一向主张除恶务尽,这个朕是知道地,朕也是很赞同的。归根到底还是俞咨皋无能,一开始就是他把半个闽省都丢给海寇了,现在黄帅把全闽都平定了,区区几个小岛他就迟迟拿不下来。”崇祯先是发了一通牢骚。最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如果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地话,那就再饶俞咨皋一次吧,朕总得给黄帅一点面子。”

福建持剿策以来,福建布政司唯一的要求就是截流本省两年税款,正税加辽饷总共差不多是六十万两银子,崇祯倒也不觉得太多。而且黄石把西南给他平定了,这样朝廷不但不用再向西南投钱,而且还可以从那里收税。不过让皇帝感到奇怪的是。福建不但没有额外加赋,就连其他省都加的辽饷也没有加,这两年朱一冯只收了张居正当年给福建定下的正税,统共还不到十万两银子。

因此少年天子对福建搞的那个大借款产生了不小的兴趣,看过最近地福建布政司的报告后,皇帝更觉得大借款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了:“朕一直听说福建这个省多山少地。结果福建巡抚和黄帅居然随手就能借到四百五十万两银子,而且看起来还远远没有枯竭,这闽省哪里穷?根本就是富甲天下嘛。”

李标小心地回答道:“圣上说的是,不过这个借款总是与民争利……”

崇祯兴致勃勃地说道:“确实是与民争利,不过朱大人和黄帅都说了,不消灭海寇就不能让商民安心进行海贸,渔民也无法安心出海打鱼,所以只有先借后还,再说福建巡按御史不是说闽省百姓都踊跃借钱给黄帅嘛。”

福建的巡按御史已经连续弹劾黄石、朱一冯和俞咨皋好几次了,不过俞咨皋倒是一堵挡风的墙。这两次大败后俞咨皋差不多承担了御史八成以上的火力。有他在。黄石和朱一冯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攻击,翻来覆去也就是说朱一冯和黄石识人不明。既然黄石出死力保俞咨皋。那御史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福建巡按御史不停地攻击巡抚的同时,倒也提起了一次又一次地靖海大借款。福建百姓踊跃购买债券的行为也算是巡按御史的另一发炮弹,他认为既然军饷充足,那迟迟不能解决问题自然是朱一冯无能。

不过御史弹劾归弹劾,他们也承认闽省的局面在不断好转。海盗的士气一蹶不振,从四个月前开始,海盗从福建本土获得的补给开始降低到五成以下,不少东西都是刘香七从广东运来地。虽然从广东运输补给价格又高量又少,但毕竟还能帮海盗吊着一口气,因此御史现在骂福建布政司和福宁镇的时候,一般也都带上了肇庆镇和广东布政司,说他们如果像福建政军部门这么坚定的话,那海盗早完蛋了。

虽然黄石很厚道地没有把黑锅往广东那边扣,但朱一冯请罪的奏章中却已经暗有所指,话里话外地想把不能速胜的责任推给广东。朱一冯也一直在力保俞咨皋,他和黄石都有尚方宝剑,说话的嗓门显然要比福建巡按大,既然这两人不拿俞咨皋当替罪羊,那么只要福建省的局面持续好转,朝廷就不可能硬要处理俞咨皋。

李标连忙顺着崇祯的话说了下去,他知道皇帝对朱一冯和黄石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圣上说地是,福建巡抚虽然有些自视过高,但总地说来边才尚可。目前看起来两年期限内海寇还是能平的,而且福建巡抚此次抚平闽省,不费朝廷一钱银子,也是有功地。”

“当然有功。而且是大功!要是各省巡抚都有福建巡抚一成地才能,朕就不用加赋了。嗯,如果福建巡抚真能把这借款还上的话,朕看他就不仅仅是边才尚可了,而是颇具相才。”崇祯沉思了一下,就把内阁的票拟递了回去:“这票内阁拿回去重新拟过,此次水师失利朕以为还是小挫。不宜大加鞭挞。”

“遵旨。”

从大殿退出来以后,李标和钱龙錫并肩走回文渊阁。路上李标若有所思地说道:“黄石从福建去贵州、然后又从贵州走回福建。来回路上没有发生一起军民冲突。黄石还为沿途四省无数官员请功,说他们教化地方得利,结果有上百个官员因此得了考绩优等,对吧?”

“当然了,以往客军过境无不扰民,沿途无不叫苦连天,军队每过一地。留下的纠纷几个月都完不了。黄石这一路军民井水不犯河水,地方官当然都有教化之功,嗯,黄石不也得到了治军得力的嘉奖了吗?”

李标点了点头,伸出指头数了起来:“黄石从属东江镇那段不用提,他援助觉华那次,蓟辽督师就捞到大大的边功,那可是百年来对北虏第一功啊;然后黄石调去平定奢安之乱。张鹤鸣就加了太子少师,现在圣上又赐他一个武英殿大学士,把他留在北京时时垂询;从南到西黄石走了一圈,结果沿途各省的地方官都得了考级优秀……”

“嗯,”李标停住脚步,掰起了最后一根手指。然后抬头看着钱龙錫说道:“朱一冯给他监军地时间最长,已经有一年多了,现在不但朝野皆称朱一冯有边才,今天圣上还评价他颇有相才!”

“李大人你想说什么?”

李标直愣愣地看着钱龙锡:“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到底是黄石有相才,还是朱一冯有相才。”

……

崇祯二年正月,皇太极下书给袁崇焕以后,双方之间地谈判热度迅速升温,宁远、辽阳之间往来的使者不绝于道。双方通过几位著名的蒙古喇嘛为见证和中间人,围绕着岁币的问题进行着激烈的讨价还价。这交易也就随即在蒙古各部中传开。

一年前大明兵部尚书阎鸣泰信誓旦旦的绝不议和言犹在耳。明廷就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盟友和诺言。很快,因相信阎鸣泰诺言而背弃后金地喀喇沁蒙古、喀而喀蒙古、朵颜蒙古等三十六部蒙古先后和皇太极会盟。至崇祯二年闰四月,仅仅四个月间,一度战火纷飞的后金西北边境就得到了完全的和平。

而且,随着蒙古各部的纷纷倒戈,后金政权不战而攫取漠南大片领土,并获得了男丁超过四万的盟友。至此,后金政权在西方取得重大进展,领土扩大了近一倍,并开始与大明的另一个军镇——暨镇接壤,喜峰口等地终于暴露在了后金军的威胁下。

在另一个方面,与后金开始议和后,袁崇焕遂迅速在三月初七上书朝廷,要求获得对东江镇的粮饷控制权。得到皇帝批准后,袁崇焕便中断了向东江镇地军饷和粮草供应。随后袁崇焕再次不通过大明礼部(外交部),越权直接下书给朝鲜国王,宣布朝鲜的贡道不再通过东江,严禁朝鲜再提供给毛文龙粮草和补给。

毛文龙猝不及防之下,一边上书控诉袁崇焕贪污东江镇的粮草和军饷,一边急忙向山东等地求救,希望山东商人能卖给他或者赊给他一些粮草和布匹,以便救急。和皇太极开始议和的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崇祯二年三月,袁崇焕下令给天津卫、登州、莱州各地,严令各地实行禁海,不许有一船一板下海,更绝对不许商人卖给东江镇一米一豆!

面对朝廷的严令,莱登镇官兵、各州府如临大敌,所有违禁下海的船只都会被收缴全部货物,敢于运输粮食和布匹给东江镇地商人都会被投入大牢。面对这种险恶局面,山东商人都拒绝再提供物资给东江镇,就是柳清扬的黑暗理事会也对此无可奈何。

三月底,东江镇放弃海州及其近郊;

四月初,东江镇左协放弃盖州及其近郊;右协放弃了坚守八年之久的宽甸等堡垒。十万军民尽数奉命撤向朝鲜朔州,随后左协又放弃了连云岛;

四月中,宽甸背后地朔州也被东江镇放弃,毛文龙下令在朝鲜的全部东江军向东江岛撤退;

同时毛文龙上书崇祯皇帝,弹劾袁崇焕贪污克扣东江镇军粮,还控诉了袁崇焕给山东、天津下达的针对东江镇的禁海令:“……臣读毕,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至臣署,言兵丁嗷嗷擦以至今日,望粮饷到,客船来,有复辽之日,各还故土。谁知袁督帅将登海严禁,不许一舡出海。以至客舡畏法不来。且山东布政使及青登莱三府官粮竟无影响,故尔各兵慌忙,云是‘拦喉切我一刀,立定必死’。况兼饥饿无食,不得不苦!”

四月底,东江镇放弃复州、瓶山;

闰四月初,毛文龙下令东江军尽快撤向海外,放弃除旅顺外、铁山外的所有陆地领地……

闰四月十八日。金州附近,

李乘风带着几个家丁最后离开了金州,这里虽然是辽南的南大门,但东江军也已经无力坚守了,这次南关等地也都将被放弃。在计划里东江镇将只保有旅顺桥头堡,这样就不会有路面运粮的问题了。无谓地粮食消耗也就能被降到最低。

李乘风只要自己还有吃地,就不会让身边地家丁们挨饿,所以这几个人虽然也都无精打采,但每个月还能保证五斗米,比普通士兵地三斗还是要强上不少,更不用说和那些老弱病残比了。

虽然李乘风两年前就离开金州被派去前线了,可是这里毕竟是他生活过四年的城市,所以也是李乘风最有感情的一座。这次东江镇左协大撤退,李乘风一路断后,把各处城堡一一点燃。但以前还从来没有那座城市能跟今天这座相比。

金州城楼上腾起了熊熊的火光,这座李乘风曾立志要誓死保卫的堡垒是他自己亲手点燃的。他看着渐渐化作灰烬地堡垒。双眼中跳动着明亮的火焰:“张盘将军、章肥猫将军、张攀将军……将士们百死而夺下来的一座座城市,黄大帅亲手把它们交在了我的手里,最后我却不经一战就把它们都烧了。”

“这不是大人您的错,我们回旅顺吧。”家丁们看李乘风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问题,就连忙宽慰了家主几句,然后一起拉着他上路了。

一路上李乘风还在长吁短叹:“真窝囊啊,我宁可它们都是被建奴攻下的,也比自己烧了强啊,多少将士用血换回来的土地,竟然白白送给了建奴。”

抵达南关之后,李乘风见居民、驻军都离开了,就把它也放火烧毁。这一路上到处能见到新坟,南逃地难民把他们的亲人草草掩埋后,就又匆匆向着旅顺赶去。

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具裸露在旷野里的尸体,李乘风看得心痛不已,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后他都会和家丁停下来掩埋尸体,给那些死难者一个长眠的栖身地:“这都是跟随我军征战多年的百姓和兄弟,怎么能让他们暴尸野外,任由野狗分食呢?”

“停。”李乘风再一次叫住了部下,他跳下马跑到路边,观察起了一个新鲜的土坑,李乘风狐疑地把它打量了一番:“这明明是个新坟,谁又把它刨开了?”

说完后李乘风就又围着那坟转了几个圈,沿着一条痕迹和两排脚印走向路边地树林,地上的痕迹显然是两个人在拖动什么重物,李乘风心里沉甸甸的,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了没有多远,李乘风扬起鼻子在空中用力地嗅了嗅,“有臭气。”,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脚下也变得越发轻盈起来,蹑手蹑脚地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那气味就变得更浓了,其中还夹杂着炭火的味道,李乘风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慢慢地靠进,他不知不觉地手心中冷冷的满是汗水。

前面林中有一个小小的空地,中间烧起了一堆火,两个人正埋头坐在火边狼吞虎咽着什么东西。李乘风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了悲愤的一声嚎叫,随着这声大叫他从林中一跃而出,手里已经抽出了腰刀。

两个人都身穿着东江镇地普通军服,他们身边还摆着一具死尸,身上也和他们一样都穿着左协的军服。那两个人听见人声后愕然抬起头,红着眼睛的李乘风已经冲到了他们跟前,他一挥刀就把一个人砍翻在地。

“你们这两个畜生!”李乘风狂怒地吼着。跟着又是一刀捅进了另一个人地腹部。

这时李乘风地家丁们都也冲近他的身边,只见那第一个人已经被李乘风一刀砍断了脖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了,死者脸颊深陷,一双无神地眼睛犹自睁得大大地,而另一人捂着肚子上的刀,却一时未死。

这时李乘风才看清眼前地垂死者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孩子,脸上连胡须都还没有长出来。李乘风和他的家丁们都沉默下来,他又回头看了看第一个死者。看起来这两个人是一对父子。李乘风无力地松开了刀柄,那孩子向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一团团的血沫。

李乘风跨上了一步,那孩子仰面看着凶手的眼睛,脸上充满了羞愧和不安,“大人,我饿、饿……”

孩子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随着他体内流出来的血一起消失了。李乘风蹲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失魂落魄地反复发问:“我都做了什么?我这都是做了什么啊?”

“大人。”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亲兵跨上一步,试图把李乘风搀扶起来。

李乘风甩开亲兵地手一跃而起。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又低头看了看他刚刚杀死的一对父子:“辽民不畏艰险,千里来投我东江军,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饭而已,所图的不过是能保全性命罢了。结果我不但不能保境安民,反倒亲手断了别人家的香火!”

“大人,这不是您的错,毛可义、毛可喜将军都没有办法,您又能如何?”

“别跟我说两位毛将军,我以前的上官是张盘将军、是章肥猫将军。”李乘风顿了一顿。又把目光投向那把还插在孩子肚子上的刀:“我曾跟黄帅说过。吾必定扼守辽南门户,绝不负黄帅所托。唯死为止!”

崇祯二年闰四月十八日,李乘风在南关郊外自尽。

……

同时,在朝鲜地东江军也在向铁山退却。白有才和孙家三兄弟都是今年被编入战兵部队的,被派向了宽甸。这次撤退途中,因为粮食有限,所以每人每天只发给两个小饼子。东江镇右协十万军民从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走到了朝鲜北部,然后又挣扎跋涉在朝鲜北部的山脉上,希望能早日抵达铁山。

“忍忍吧,走到铁山就有粮食了!”

因为饥饿和劳累,几乎每天都有人倒毙路边,一开始大家还都涌上去抢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都习以为常,再也没有人会向横尸路边的那些不幸地兄弟们多看上一眼。三天前孙家老大也饿昏过去了,当时孙家老2、老四和白有才都以为他也死了,所以就开始给他挖坟。

不料等到他们把坟墓挖好后,孙家大哥竟然又苏醒了过来,三个欣喜若狂的兄弟试图把大哥扶起来,但他只是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一言不发,呆滞的眼睛里只有深深的饥饿。孙家大哥醒来的时候已经发过饼子了,当时发饼子的人也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就没有留给他的那一份。

白有才让孙家兄弟照顾他们的大哥,自己则跑去负责伙食的军官那里,恳求他们把那两张饼子补发下来,带队的军官把几个证人叫过来问明情况后,也觉得这种情况应该可以补发食物,所以就塞给了他两张饼。

“忍忍吧,走到铁山就有粮食了。”

等白有才把两张冰冷地死面饼拿回来以后,一直瘫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地孙家大哥从地上一跃而起,扑过去三口两口就把两张饼子吃到了肚子里。白有才嘴里叫着:“慢点吃,慢点吃”。心里却浮现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吃完饼子没有多久,孙家大哥就突然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脸上地表情痛苦已极,被吓坏了的孙家兄弟和白有才连忙去找郎中,随军郎中来了后只瞅了一眼就问道:“是不是吃土了?”

孙家老2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没有,没有吃土啊,是吃的饼子啊!”

“哦。知道了,”郎中怜悯地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孙家大哥。他正被三兄弟死死地按在地上:“饿的太厉害了,胃口已经不行了,饼子把他肚子里面扎破了。”

三兄弟拼命按着地上的孙家大哥,后者还在剧烈地挣扎着,几次险些从兄弟们的手下摆脱出去:“那该怎么办哪?”

“给他一个痛快吧。”

最后,还是白有才狠了狠心,动手给了孙家大哥脑后一棍子。然后他们就把他埋到了挖好了地坟墓里……

崇祯二年闰四月二十三日,袁崇焕和皇太极开始议和已经三个月了,对东江镇的经济封锁还在持续。户部地官员登岛回来后报告说,作为东江镇本部所在地的东江岛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饥荒,到处都是骨瘦如柴、面如土色的人,就连毛文龙亲兵的口粮配给都下降到了每月三斗。

袁崇焕再次向朝鲜强调,绝不许再提供给毛文龙粮食。朝鲜官员看到东江镇正在全面败退,朝鲜境内饿毙街头的东江官兵比比皆是。到闰四月底的时候。毛文龙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下令东江军准备撤出朝鲜,自天启元年毛文龙帅二百士兵反攻辽东以来,这是东江镇第一次正式下令放弃辽东大陆。

白有才和孙二狗一左一右地夹着孙家老四行进着,在他们身后,上万东江官兵和百姓再也站不起来了。从宽甸到铁山。东江军士兵地坟墓和骨骸铺就了一条路标,指引着后续者继续向本部挣扎前进。

“坚持,坚持,我们马上就要到铁山了,到那里就有粮食了。”白有才和孙二狗一边架着老四把他拖着往前走,一边反复地给他打气:“我们这么远都走过来了,别在最后一步停下!”

闰四月二十四日,老四终于再也走不动了,白有才和孙二狗轮流背着他前进,很快这两个人也累得气喘吁吁。

“二哥、三哥。就在这把我埋了吧。”老四发出了含含糊糊的话语声。

“胡说!我们眼看就到铁山了。到了铁山就有粮食了。”

下午队伍行进到了距离铁山只有几里远的地方,孙二狗和白有才真的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老四也已经昏厥过去了。

“二哥啊,”白有才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气,现在他的体能已经彻底垮了,每次背着人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前面就是铁山了,我去领粮食,你在这里看着老四。”

“嗯,快去快回。”

“知道了。”

白有才鼓起余勇,晃晃悠悠地向着铁山方向走去。孙二狗抱着弟弟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起身去找水,他满满地盛了一大葫芦回来,把水小心地倒进了一个破碗里。跟着孙二狗就把弟弟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把水碗抱在怀里想让它变得热一点。孙二狗琢磨着一会儿白有才要是又领回来饼子的话,就可以用这碗水把饼子泡软了再给弟弟吃。

孙二狗把衣服脱下来盖在弟弟身上,不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向西张望,突然他听见了一声轻轻地呼唤:“哥哥。”

“嗯,感觉好些了吗?”孙二狗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弟弟的额头。

“好些了。”老四的声音听起来大了不少,他的眼睛也又一次明亮起来,老四躺在哥哥腿上转动了一下颈部,迷惑地问道:“三哥呢,他干什么去了?我们快到铁山了么?”

孙二狗微笑了起来,这是苦尽甘来的微笑,其中散发着无尽的喜悦和骄傲……就在孙二狗正要告诉弟弟他们地苦难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就在他正要和弟弟一起欢庆他们终于从死亡行军中挣扎出来地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疲惫低沉的喊声:“二哥!”

孙二狗闻声抬起头。白有才就两手空空地站在不远处,冲着他缓缓摇了摇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孙二狗脸色一滞,跟着就又恢复了正常,他低头微笑着对弟弟说道:“快了,我们很快就要到铁山了。”

“嗯……”孙家老四点点头,又闭上眼睡着了过去。

白有才慢慢踱到了孙家兄弟身边。他轻声说道:“我们继续背着他走,东江岛有船接我们上岛。那里有粮食。”

孙二狗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他们身边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号,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个少女拼命摇晃,接着又用力撕扯着自己头发,一个看上去是她丈夫的人站在妻子和女儿身边,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寒战。

“朝廷!”那个女人趴在地上用力地拍打着大地,直把两只手掌在土石上拍得血肉模糊:“朝廷是要饿死我们吗?”

她丈夫一言不发地蹲下把妻子抱在怀里。轻轻怕打着嚎啕大哭的女人。等白有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见孙二狗正在试弟弟地鼻息,接着又是脉搏,最后孙二狗轻轻拿衣服盖住了他四弟地脸庞,现在他也和白有才一样是孤身一人了。

孙二狗抬起头,盯着白有才地眼睛严肃地问道:“为什么?朝廷到底为什么要饿死我们?”

……

崇祯二年闰四月,毛文龙再三上书弹劾袁崇焕贪污东江军饷,并切断东江粮道。在他最后的一封控诉信里。毛文龙全面驳斥了文官对他地污蔑,首先是军饷问题:“其收本色一百二十万八千有奇,折色一百四十万一千三百余两,名实不相应!日夕借囗粥苟全性命。一切米豆布帛之类,不得不转贷四方之商贩,饷到而偿之。而岁饷竟无音耗!”

八年来拿一百四十万银子和百万石米,平均到每年只是给七千人的军饷和粮食,毛文龙争辩说,东江镇几十万军民拿七千兵的饷粮,根本就连吃都吃不饱,又怎么可能贪污?随后他又质问户部勘合兵员后只肯给东江镇半饷:“且一兵给月银一两四钱,米一斛,此定额也。乃计部有一军减半之说。臣以为同一士兵,而关宁与东江作两视,不知作何主见!?”

洋洋洒洒一份奏章中。毛文龙又尽情地喷发了一次怒火。最后他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整个文官阶层,冲着崇祯皇帝怒吼道:“实在是文臣误国。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

崇祯看完奏章后,就把这份奏章转给辽东都司府,让袁崇焕作出解释。

这个时候袁崇焕已经和皇太极进行了长达四个月的议和,还写信给兵部尚书王洽寻求支持:“关东款议,庙堂主张已有其人。文龙能协心一意,自当无嫌无猜;否则,斩其首,崇焕当效提刀之力……”

袁崇焕对毛文龙的指控先是故作惊讶一番,表示他根本不知道东江镇遇到困难了,还当着众人地面大言不惭地声称文官应该和武官通力合作。“文官不肯体恤武官,稍有不合,便思相中,成何体统。既乏饷,何不详来?”

当着中使和众人说完这段冠冕堂皇的话后,袁崇焕就命令把天津运来的粮饷拨十船发给来人,并写了一封亲笔信慰问毛文龙,还随船带犒赏银两,猪羊酒面之类。

除此以外,袁崇焕还公开上书为毛文龙请饷,因为东江镇这两年的军饷、军粮已经被袁崇焕贪污掉了,所以这次他要求皇帝再责令户部重新为东江镇凑十万两银子出来,这个条件被满足后,袁崇焕就向毛文龙发出邀请,约他到双岛讨论军饷问题。

在黄石原本的历史上,袁崇焕在杀了毛文龙后得意洋洋地吹嘘道,这番话、这批粮食以及其后的种种布置都是他迷惑毛文龙的计谋:“凡此,皆愚之也。”

……

崇祯二年五月二十日,辽阳

莽古尔泰进来的时候。皇太极和阿敏正弯着腰细看地图,听到脚步后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跟着就直起腰来笑道:“五哥,今天不去打猎么?”

“这两天看你总也不出帐篷,就过来看看你,”莽古尔泰大步流星地走到皇太极身边,歪着脑袋也瞅了那地图几眼:“又在看这里。这叫什么地方来着?蓟门,对吧?”

“五哥好记性。正是明国地蓟镇。”

莽古尔泰留恋地看了一会儿地图,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感慨声:“还是八弟你有办法,从今年正月到现在才几个月啊,我们大金的领土扩大了三倍,披甲兵也增加一倍还多。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竟然靠议和得到了!”

“东征朝鲜,西控蒙古。饮水不忘挖井人,大金之友袁崇焕。”在袁崇焕出任辽东巡抚前,后金被东江镇和蒙古各部压缩在辽中平原,而在袁崇焕当上蓟辽督师几个月后,后金军已经挫败朝鲜,和漠南蒙古会盟,把势力扩展到明朝的暨镇咽喉。阿敏阴阳怪气地说道:“三贝勒以后不要乱给袁崇焕起外号,唉。世上竟有这样的英雄豪杰,真让人愁然神往,恨不能与其把酒言欢。”

“你们确定要打蓟镇?”莽古尔泰仔细看了看地图,皇太极和阿敏在上面画了好几个圈圈点点,还重点标出了几条道路:“可是毛文龙虽然滚蛋了,但我们一走他说不定又会回来。”

“当然了。文龙也是我们地老朋友了,他那点小爱好我们谁还不知道啊?”阿敏悲哀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皇太极地肩膀:“可惜四贝勒有一个叫袁崇焕的好朋友,文龙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皇太极轻笑了一声:“出兵蓟镇,本来有四个难处:第一,漠南蒙古与我是敌非友,这个袁崇焕帮我们解决了,我们面前地路打开了;第二,蓟镇总兵赵率教是个硬汉,绝不会投降更不会逃跑。袁崇焕已经把他和他的四千家丁都调去山海关了。还把蓟镇剩下的兵力裁撤了三成,喜峰口一带已经形同虚设;第三。宁远总兵满桂颇有胆色,如果我们深入蓟镇,他可能从旁杀出切断我们的粮道和归路,现在袁崇焕已经把他踢去大同了,我们的侧翼安全了。”

皇太极伸手向着东江岛一指:“毛文龙在辽东历时三十年,其中有十一年都在和我们大金为难,他有三百族人死难,收聚了逃民数十万,战功最大、苦劳最重……这样的人如果不得善终,那么全明的将领,包括那个黄石在内,难道还会有人自信能得善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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