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愣了一愣,认真看了陈氏一眼,见她双眼红肿,显然哭了挺长一段时间,而且神色憔悴,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头发也有些凌乱,似乎有时日没好好梳头了。
以陈氏的为人与习惯,每天早上醒来,都必定会认真梳洗的,哪怕是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大牢里,没水没面巾没梳子没首饰,她也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断不会容许自己在人前失礼。眼下她居然会是这副模样,还真叫人意外。

明鸾慢慢地撑起自己的身体,陈氏连忙扶住:“别起来了,大夫说你体弱,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呢,你这丹天又没吃什么东西,哪里有力气?”

明鸾不听,勉强支撑着坐起,只觉得有些头晕,但精神比那天却好些了,就是脑子涨涨的,想必是睡多了的缘故。她看向陈氏,沙哑着声音问:“我病得很重么?大夫明明说不是天huā的。

“虽不是天huā,但旧疾复发,来得凶险。”陈氏一说起这事儿,眼泪就直往下掉“大夫说,你年纪小,根骨未长成,连日来做了许多活,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界限,加上旧疾发作,才病得这么厉害。他还说,幸亏你发现得早,又懂得自己用药,他开方子及时把病给提前发了出来,若是再耽误几天,只怕会更加凶险呢。往日我见你做活时手脚利落,还能帮上许多忙,家里没有人手了,我也就没多想,不料却是害了你………”

原来是提前把病发了出来,怪不得她这次病情发作得运么快呢。

明鸾想明白了,连忙问:“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好了?”

“只要按方吃药,再休养些时日就好。”陈氏叹道“那些庶务你就不必再管了,自有人去做,你祖父也在帮忙呢。”

男人们终于肯放下身段干活了吗?q干什么去了?明鸾撇撇嘴,又看向陈氏:“方才母亲说,知道以往是自己错了,那你以后还会不会再犯?”

陈氏笑道:“是是是,母亲再不会不许你吃饭了。你还小呢,那些活也用不着你做。”

明鸾眉头一皱:“谁说这个了?我是指大伯娘的事!”

陈氏微微皱眉:“你总是记恨你大伯娘,这怎么行?她到底是你的长辈,又对母亲有恩“……明鸾火了:“你总说她对你有恩,到底是什么恩啊?!我现在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天天去照顾她,就不怕从她身上沾染了病气,然后传染给我吗?我冤不冤枉?本身就够苦命的了,亲娘还恨不得我被传染了天huā!”

“可不许胡说!”陈氏闻言色变“你要埋怨我便罢了,怎能说我是故意的?你是我亲骨肉,平日我如何疼你,你心里有数,怎能这般编排我?!”

明鸾正恼着,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不止。陈氏板起的脸也维持不下去了,慌忙倒了水来,又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要不要喝点水?

喝了会舒服些。”

明鸾瞥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喉咙舒服许多,方才软软地靠着床头,冷淡地道:“母亲就说吧,她到底怎么有恩于你了?”

陈氏犹豫了一下,方道:“当年我嫁与你父亲时,本是高攀,族人皆称我家无父兄为宦,母亲还涉足商道,却能嫁入侯门,是祖上烧了高香,因此你外祖母便嘱咐我,过门后必定要恭勤侍奉公婆,万不可叫人挑出错处来。你父亲对我只是淡淡的,我一直谨慎行事,可惜成婚两年后才有了你”她顿了顿,为难地看了明鸾一眼“因生你时没调养好,迟迟不曾再度有孕,你父亲又有了谢姨娘,等你到三岁生日过后,我才又有了一胎,可我当时不知道,仍旧日日在你祖母跟前侍奉,又帮着你大伯娘料理家务,不想劳累过度,竟竟小产了!”

原来如此!明鸾早就觉得奇怪了,以自己的年纪来看,陈氏嫁进章家这么多年,居然只有一个女儿,长达七年的时间未曾再度有孕,一定有问题!如果说是因为章敝偏宠小妾,但谢姨娘生的文骆还没满周岁,那在这七年里头,难道就再也没人怀过孕了吗?现在看来,陈氏是曾经有过孕的,但流产了,加上之前产后失调,伤上加伤,才会迟迟没有再怀上,说不定正是因为她伤了身,所以章家人才会容许谢姨娘生子。

陈氏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一推测:“那一次我伤了身子,大夫都说恐日后不易有孕,我真真是灰了心。更让我伤心的是,我才小产不久,谢姨娘便也小产了!她那时还只是通房,每日在我床前侍疾,我以为她用着避子汤,也就没多想,不料她却忽然小产了,还向你父亲哭诉,说是我故意为之,我真真是百口莫辩……”

明鸾眉头一挑:“那个女人在那时候就玩挑拨离间的把戏了?该不会真有人相信了吧?她既然要用避子汤,会怀孕就代表她做了手脚,祖母居然不罚她,还怪到你身上?!”

陈氏红着眼圈摇了摇头:“你祖母确实训斥了她,但因你父亲求情,便只是罚她禁足,但是谣言还是在家里传开了。有说我不慎小产,担心通房侧室先怀上子嗣,便故意害谢姨娘小产的:也有说我在婆母面前哭诉,使得婆母出面惩罚谢姨娘的:还有说我善妒心狠,明知道自己再也生不了孩子,还拦着侧室给你父亲生儿育女,是因为你父亲待我冷淡,我便存心要断他香火你父亲当时听了流言,恨不得把我休了……”那个渣爹压根儿就没判断力,他想休就能休吗?明鸾冷笑:“你慌什么?那只不过是流言罢了,实橡是怎样的,祖父祖母心里有数!”陈氏叹了口气:“二老心里有数又如何呢?我确实是伤了身子,往后恐再难有孕了,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加上本来就是高攀为子嗣计章家说不定真会休了我……那段时日里,我为此辗转难安,病上加病,偏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一日也不成断过,你祖母为了让我能安心养病便叫我挪到偏院去住,这一住就是整整一年!那一年里,除了陪嫁来的丫头婆子,几乎无人敢再理我,可你大伯娘却还念着往日情份,时时来看望,若不是有她宽慰,说不定那时我便去了……”

明鸾皱了皱眉头,脸色倒是放缓了些:“她要是有心帮你,干嘛不制止府中流言?她不是当家的吗?只要她愿意出手流言早就平息下去了!”陈氏苦笑:“你这孩子,哪里学来这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的意思,若真的下狠手,确实能吓住传播流言的人不敢再妄言,但那无异于给自己的双手沾上血。我做不到”

明鸾忍不住道:“谁叫你沾血了?一定娶出人命才能制止流言吗?

我听说谢姨娘是家生丫头出身的当时府里的仆人有很多是她的亲朋故旧吧?说不定就是她指使的!你别愧疚了,那女人一点都不无辜,正室病了,1小妾侍疾是正理,更别说她连个妾都还不是!只是个丫头,做丫头的工作,哪里委屈她了?她本来就不该怀孕的,怀了只能说是她居心不良,只是运气不好流了产。

她想必是因此迁怒于母亲,才会暗中收买下人散播谣言的!哼那些人是贪图小利才会为她所用,想要堵住他们的嘴,最干净又最仁慈的法子就是把所有相关人士都丢到庄子上去,让他们去做农活!省得他们天天在侯府里养尊处优还要编排主人!这法子既不伤人性命,又有足够的理由,不管是谁都挑剔不了,但在其他下人眼中,这就是堵了他们的青云路,该怎么做,还怕他们不懂吗?”陈氏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就是助你大伯娘料理些庶务,真正的人事大权都在你祖母与大伯娘手里呢。”“但真鼻管家的是大伯娘吧?”明鸾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所以我说,她不是真有心要帮你的,不然只要几道人事调令下去,谁还敢多嘴?!”

陈氏又叹了口气,苦笑着看了女儿一眼,没说话。

瞧她这样子,敢情是还不信?明鸾冷哼一声索性把话掰开来给她讲个明白:“那件事从头到屋就数你最冤枉,你是为了侍奉婆婆才会劳累流产,这是你的孝心,你有家世有品行,又有生养章家有什么理由休你?就算以后你生不出儿子,那又怎么样?大户人家里留子去母的事不要太多,就算给父亲纳几房小妾,生出庶子庶女来,不也还要叫你一声母亲?怎么就断了父亲的香火?母亲就是万事想太多了,遇事先露了怯,才会一错再错!其实你有什么好自卑的?那天出京城时,五舅舅来送行,祖父把话说得明白,他们当初挑中你给父亲为妻,就是看中了你的嫁妆!想着父亲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是长子,在侯府时还好,将来要是分家,这日子就不好过了,有了你的嫁妆帮衬,最差也能当个富家翁。像你这样出身名门才貌双全性情品格都好还有大把嫁妆的千金小姐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个出来,而且还要是能看得上父亲的!你以为很容易?我看祖父祖母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你休了,就算父亲嚷嚷着要休妻,祖父祖母也会把他的念头打压下去!”陈氏听得直发愣:“你在胡说什么?章家何等门第?若真的只是看中了媳妇的嫁妆,满天下多的是富家千金,我又算什么?别说跟你大伯娘比了,就是你二伯娘与四婶也比不过……”“你哪里比不过她们?!”明鸾又激动起来“她们是官家千金,你不是吗?二伯娘还能说是世宦出身,却要依附冯家:四伯娘也就勉强算是拐着弯的皇亲国戚,自家也没什么能人:至于大伯娘她家,就更不用说了,二伯父说得清楚,不过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因生了个好女儿,叫大伯父看中了,硬是娶回来做了长媳,然后仗着咱们章家的势一个妹子做了太子妃,另一个妹子也嫁进了勋贵人家,可归根究底,沈家也不过是有个小小的翰林罢了,是世家还是大族?说他是个书香世家,都降低了“书香,二字的格调!说白了,他家就是凭着裙带关系勉强爬到名门档次的暴发户外戚而已!陈家既是世家,又是名门,世代书香,族里也有好几个官,好几位翰林,哪里输给沈家了?沈家女可以做章家嫡长媳,凭什么陈家女就不行?!”

陈氏听得目瞪口呆,她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自己的出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外祖家经商……”“那是替家族经营的!”明鸾驳道“别说京城里的大户了,哪怕是地方上的乡绅,家里有田有地,有余钱的,谁不经营些产业添进项?章家没有吗?谁又比谁高贵了?!咱不跟别人比,只拿大伯娘一人说话好了,她家不是世家,但有个父亲是翰林,咱外祖父不是官,但陈家是世家,族里有好几个翰林,全族聚居一处,就跟一家人似的,比不比得过?”

陈氏不说话。

明鸾又继续问:“就算沈家不经商,是清贵的书香人家,可他家是东宫外戚,这是事实吧?文官士林对外戚不是从来都看不起的吗?可陈家却是世代书香,就算族中有子弟行经商事,在士林文官的眼中,一族的读书人难道还比不上外戚清贵?”陈氏仍旧不说话。

明鸾趁热打铁:“母亲,你才貌双全,为人正派,带着大笔嫁妆嫁进章家,进门后侍奉公婆至孝,相夫教女,对妾室也宽宏大度,是个温柔贤淑的媳妇。对比一下二伯娘,你不如她贤惠知礼吗?再对比一下大伯娘她不但没有大笔嫁妆,还容不下一个妾呢,论善妒,怎么也轮不到你,你怎么就妄自菲薄了呢?!”陈氏呆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鸾丫头,我知道你是为母亲委屈,只是这些话你今日说说便罢了,往后可不能再在人前透露,免得叫人说你目无尊长,私下非议长辈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正恼着,兴许对母亲的劝诫不以为然,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都是从小

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一旦坏了名声,便是一辈子的事了。对女儿家来说,最重的就是闺誉!”明鸾嗤笑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咱们如今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如果咱们家还是南乡侯府,男仆不能进内宅,女眷不能出二门,看大夫要放纱帐,把脉时也要隔着手帕一可现在呢?我们在流放路上时,章李沈三家男男女女都混在一处,在船上时,我们还跟官差睡在一个船舱里呢!大夫前些天来给我们看病,哪次不是直接上手?母亲,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吗?”陈氏低头无言,过了半晌才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七岁就象个大人似的,事事看得通透,只是有些事能不沾手,就不该径手。勾心斗角我不是不懂,但是…

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没人叫你跟人勾心斗角,只是要放聪明些,别叫人算计了还不懂得保护自己,那不是坚持原则,而是愚蠢无能!”明鸾只觉得累得慌,不想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罢了罢了,你爱咋就咋吧,只是,如果你还想照顾我直到我病好,就别轻易到天huā病人身边晃悠,万一你被传染了,再传染给我,我这条好不容易挣回来的小命就真的不保了!”陈氏苦笑着看她:“你放心吧,如今就算你想让我去,我也出不了这个门了。这三日,家里人几乎都病倒了,也就只剩下你祖父、虎哥儿与我们母女而已。

明鸾惊住了:“啥?其他人都病倒了?!”

陈氏点点头:“你二伯父、二伯母,还有你父亲也都……”顿了顿,稍稍打起几分精神“所幸彭泽县令带着家眷赴任去了,你周爷爷打点过后,终于能带人进后院来,如今外头的庶务都有人照管了,家里人只需要安心养病就好。大夫已经开了药,大家病得不算厉害。”明娄吞了吞口水:“周爷爷他们不要紧吧?万一他们也被传染了……………”“你周爷爷不常在后院,自己也小心,并不打紧,他雇的两个人都是生过天huā的,不怕过了病气。”陈氏轻轻替女儿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幸好有他们在,这几日,因后院天huā肆虐,你二伯父与父亲都慌了神,正好你二哥哥与骆哥儿都没了,你二伯母与谢姨娘也撑不住了……………”明鸾张大了嘴:“死了?二哥……他死了?!”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也太快了吧?她开始明白屋外的哭声是怎么回事了。

明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文概为人其实还不错,除了眼神儿不好,没啥毛病。还有文骡,虽有个不着调的亲妈,到底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婴儿。

陈氏还在感叹:“谁也想不到这场天huā会闹得这么厉害,沈家的君安还活着呢,被他过了病气的反倒先没了……”“谁?”明鸾猛地抬头望她“母亲怎么知道沈君安还活着?离开池州府时,他就病得很重了呀?!”

陈氏苦笑:“沈家和李家都到了,如今就在县里大牢住着呢。你周爷爷打听到的消息,说过两天或许也要搬到这边来……”

明鸾忍不住抓了床沿一把,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了三道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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