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一看,就知道对面那姑娘又被自个儿的眼神给“套路”了。
小姑娘在想什么,她清楚,原不很喜欢。可瞧见她这模样,又觉得这不过一只没什么心机也没历过世事的小白兔。

于是,唇边笑容略深,却没说什么。

旁边的涂氏也瞧见谢襄铃了,只道:“是康顺侯府的谢小姐吧?你们也是,玩玩闹闹,还是要注意一些,这磕了碰了,回头可怎么办才好?”

听见微微有些责怪的声音,谢襄铃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虽认不得陆锦惜,但观其与涂氏并着肩膀站在一起,地位至少与涂氏等同,又有这般仪容姿态,想也知道是今天出过一次大风头的大将军夫人陆氏。

是个嫁过人的寡妇罢了。

也没什么好为敌的。

心里这样想着,谢襄铃也不敢不认错,有些委屈地垂了头:“都是襄铃欠了考虑,一时轻狂,累得慧慧妹妹如此……”

“没事没事,也没什么大伤。”

孙慧慧那边好不容易把眼泪珠子抹完了,听见谢襄铃认错,吓得连忙摆手:“都是我自己跑的时候不注意。我娘常骂我一得意就猖狂,如今摔了也正好长长记性。怪不到襄铃身上的。”

谢襄铃低着头,没说话。

涂氏便皱了眉。

陆锦惜没管这些。

今天也就是孙慧慧摔到自己面前了,她才叫人扶一把。她谁也不认得,也不管他人瓦上霜,自也不发表意见。

只问道:“伤得怎么样?”

“回夫人,筋骨该没事,就是身上擦破点皮,有些见血。”白鹭先前已经低声询问过了孙慧慧,此刻便禀了陆锦惜,又道,“虽无大碍,可也得快些处理。不过此处也没药,怕还要去太师夫人那边借一借。”

陆锦惜眉尖微蹙,只向孙慧慧看去,问她道:“你身边可有丫鬟?”

“有。”

孙慧慧连忙点着头。

身上虽疼得龇牙咧嘴,可刚才又偏偏说了自己“没什么大伤”,只好勉强忍了,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来。

陆锦惜便道:“叫你丫鬟过来。暂也别听戏了,回厅那边去,找太师夫人那边管事的丫鬟,先借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好好给涂了,仔细回头留疤。”

孙慧慧有些傻眼。

涂氏无奈:“还不快叫你丫鬟来,愣着干什么?”

孙慧慧这才反应过来。

她其实只是个四品顺天府丞的女儿,在这达官贵人淑女遍地的京城,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原以为是她冲撞了贵人,倒没想到贵人半点没介意,还开口关心她两句。

心口,一时有些奇怪的暖意。

孙慧慧眨了眨眼睛,挠挠头,才回头叫丫鬟过来,扶着自己。

方才几个一起玩闹的官家小姐,也早都看见了这边的情况。

只是瞧见陆锦惜与涂氏站在那边,一时又有些害怕,手足无措,只敢站在那边,也不敢过来。

这畏畏缩缩模样,明显也是怕惹事上身。

陆锦惜知道自己在这地界儿,早被划入了那一品诰命和诸位国公夫人的行列里,也不跟这些小姑娘一挂,便对涂氏道:“她们年纪也不小了,这许多丫鬟在这里,总归出不了差错。咱们便继续往那头去吧,我看那一小片虞美人,开得还不错。”

“看看去吧。”

涂氏也点头,又叮嘱了孙慧慧及她丫鬟两句,这才与陆锦惜一道离开。

绕上旁边的岔路,向着花园深处走没一会儿,人便已经远了。

这时候,围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官家小姐,这才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真是吓死我了,好好的你怎么也能摔了?”

“眼瞧着就差点撞到将军夫人身上了,可不要命了吗?”

“慧慧,你还好吧?”

“不过大将军夫人,看上去倒像是个很好说话的。哎,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若非她作妇人打扮,我只当她跟咱们一般年纪呢……”

这话原本是无心。

可在有心人听来,就着实有那么几分刺耳了。

谢襄铃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傻笑的孙慧慧,也不知怎么,竟心生出几分厌恶。

细长的手指,慢慢抠紧。

垂在她身侧的绣帕,便皱了一片。

前面,陆锦惜与涂氏已经走得很远。

一丛一丛的虞美人,艳红的花朵,坠在柔嫩细长的绿茎之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直到耳边听不到那些姑娘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了,涂氏才看了陆锦惜一眼,唇边的笑意,变得深了一些:“我看夫人你,好像更喜欢那个孙慧慧。”

陆锦惜一怔,回望她,声音里添了几分讶异:“老夫人此话怎讲?”

“你方才站在那边那一会儿,都没跟康顺侯府的那个小姑娘说过话。刚才走的时候,我瞧着她,脸上都蒙了一层阴翳。”

涂氏摇着头,声音里带着笑意。

“倒是那个孙慧慧,我听你话里虽然客气,可好像打心眼里喜欢她。”

“这不是忽然就对了脾性吗?”

陆锦惜也没否认,笑了起来。

“那康顺侯府的小姑娘,明明见了我,也不给我打声招呼。我心里还念叨她可能不喜欢我,自也不能上去打招呼呀。至于孙小姐,是真有趣。”

摔倒了还记得捂脸呢。

起来就哭得稀里哗啦了,可也还没忘记跟旁边人道谢。

能不讨人喜欢吗?

一想起当时那场面来,陆锦惜便忍不住要笑。

涂氏却是叹了口气:“其实我跟你一样,也不大待见康顺侯府那个。”

“这是京城如今一等一美人呢,十七岁,正在谈婚嫁。一家子选夫婿,也是眼睛长天上。”

“我家大孙子原也是想跟他家议亲的,结果人家看不上。”

“我当是什么呢,没料想如今是要去高攀太师府,也不怕闪了腰!”

侯府的门第,还比英国公府差上一截。

比之顾氏一门,就更不知差到哪里去了。

顾大公子走天下,什么美人没见过?

真以为有一张脸就容易了吗?

涂氏心里不屑一顾。

她大孙子的事情,陆锦惜也听叶氏提过。

她聪明地没有接那一句与太师府相关的话,只笑问道:“那您这也是看上那个孙小姐了?”

“我若有个年纪合适的孙子,倒真想要谈谈的。”

涂氏操心起儿孙辈的事情来,已经是有经验了。

“只可惜啊,前不久已经定了孟大学士的孙女,二孙儿这还在跟你家迟哥儿一起打架呢,再想也定不下。倒是你也喜欢她,你家不是正有个合适的?”

陆锦惜顿时觉得头大起来。

刚才在内间,这些个夫人们,十句里有八句不离给人说亲。她一个小年轻,当然是闭嘴装死保清净。

没想到,涂氏又来了!

在她们看来,这看得顺眼就是要娶回家当儿媳啊!

算算薛廷之,算算才十六吧?

即便是掐着虚岁,满打满算,也顶多十七。

娶是可以娶了,可……

“我家那个孩子,才十六七,距离及冠还要三四年呢,这就要谈婚论嫁的也太早了些。孙慧慧我虽喜欢,可人家门第也不低,我家的到底庶出……”

陆锦惜很想立刻跳过这个话题。

涂氏顿时诧异:“不对呀,你们家四爷,今年可也有十九,眼见着就及冠了吧?大将军的弟弟,即便是庶出,可也算是孙家高攀呀。那孙家只是个福建调任顺天府丞的四品……”

咦?

四爷?

大将军的弟弟?

陆锦惜终于反应过来了:敢情她们说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人!

她听了涂氏的话,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薛廷之那个便宜儿子。

可没想到,人家英国公夫人,指的是他四叔,也就是老爷薛远小妾周氏出的薛府四爷薛准,今年的确十九。

难怪说话对不上呢!

人都搞错了,能对得上吗?

陆锦惜不由失笑起来。

想也知道啊,谁都知道这个胡姬出的庶子,对大将军夫人陆氏是个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她面前提。

涂氏可不糊涂的。

她摇着头,倒是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

这一番举动,弄得涂氏一头雾水,既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摇头,满心疑惑:“这是怎么了?”

“也没事,就是听见您这茬儿,忽然想起来,我家有个庶子。他再过两年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那个时候,才有我头疼呢。”

陆锦惜灵机一动,便主动提了这事。

“这……”

涂氏一听,立刻就不说话了。

她这才知道,陆锦惜是想到大将军带回的那个庶子的身上了!

胡姬生的瘸腿儿子……

这些年来,可没少让陆锦惜受非议啊!

涂氏一把年纪,心肠也不坏,只觉得自己怕是无意之间戳了陆锦惜的痛处,不由有些愧疚。

当下,她哪里还敢提说亲这茬儿?

忙忙就把话题给揭过去了。

“哎,这一朵虞美人好像不错啊……”

陆锦惜顿时就乐开了怀。

提这个还真有用!

看来往后倒可以把薛廷之拖出来,当个挡箭牌啊!

谁要跟她聊东家姑娘和西家小子,她就把晚娘脸一挂,再幽幽叹上一声:我家那庶子……

得!

即便不百发百中,十个里面也得吓走八个!

至于薛廷之……

陆锦惜琢磨着,这庶子似乎也不是没主见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他回头要作妖,索性给他娶个老婆,叫他分家出去,再轻松不过。

这么想着,她竟有一种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感觉。

心里舒坦,人面上也有神采。

与涂氏换了话题之后,走路都多了一股风致。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园子,便重新上了长廊,一路去了影竹楼。

楼不高,两层。

楼上一层招待诸位娇客,楼下一层则留给男宾。

戏台子搭在楼下,高出地面三尺多,已经布置妥当。

这会儿前厅里诸位大人都还没来,下层空荡荡的。

唐氏已安排好丫鬟们,站在侧面的楼梯上接引着,也有几个丫鬟端着点心果子等零嘴,往楼上去。

陆锦惜与涂氏一道到了楼前,抬眼便瞧见了那高悬着“影竹”二字的牌匾,竟被震了一下。

“好疏狂的字……”

笔墨饱满,一气呵成,挺拔如翠竹苍苍,萧疏则似冷梅欹斜。

那“影”字的三撇,更是连成了一画,拉了下来。飘逸中更见力度,像是长河忽然坠落九天,竟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这里改建前原本不是戏楼,乃是顾家大公子藏书的地方。后来他搬到府里另个地方去住了,书也跟着搬走,这里才改成了戏楼。”

涂氏不大懂这字好不好,只是瞧见陆锦惜在看,便说了一声。

“这匾额也是他当年些的,没拆走,留下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顾大公子的字……”陆锦惜这才恍然。

其实有些意料之外,可细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非这样一手有气魄的字,哪里又能挣得来满天下的名气?

陆锦惜不赞同以字识人,但字写得好的人,总不会太差。

先前她从旁人处听闻的顾觉非,真真假假,似水中月、镜中花,隐在一团迷雾里,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如今看了这字,她才觉得:确是有这么个人的。

一下就真切起来了。

“他可是一字千金的主儿,这匾额拆下来也能卖不少的钱呢。”

涂氏难得开了句玩笑。

陆锦惜看得有些收不回目光,倒想找个帖子来临临。

听了涂氏的玩笑,她也笑起来:“您还别说,这字是值得起的。”

“我也不懂文人们的事情,你说值得起,那便值得起吧。”

涂氏知道陆锦惜出身书香门第,看这个自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也不反驳。

两个人在这匾额下略驻足一会儿,也没留多久,便一道入了楼。

楼上已宾客满座。

几位贵夫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唐氏照旧坐在主位,一见了陆锦惜与涂氏携手上来,她连忙招呼,请她们坐下。

为了方便看戏,戏楼里排的都是长方桌案。

桌上放着一应的蜜饯点心果盘,人只坐在一侧,正好面对着戏台子。

陆锦惜落座在了唐氏右手边,涂氏则在陆锦惜的右手边,周围一片也大体是同地位的贵夫人。

其他命妇与官家小姐,则安排在楼两侧。

只一扫,陆锦惜就看见了那头刚坐下的叶氏,还有站在不远处正在跟卫太傅夫人董氏说话的卫仙。

卫仙当然也看见了陆锦惜,两只眼睛都在冒火。

陆锦惜想也知道,她被早上马车的事情坑得不清,见她此番形状,不仅不怒,心里反倒发笑。

于是,她远远朝着卫仙,便挂出了一个纯善到了极点的温柔笑容。

那一瞬间,卫仙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

可偏偏此地又是太师府,即便有满肚子的气,也实在找不到地方撒,必得硬生生憋回去。

一时间,她脸色都青了。

陆锦惜见了,心底半点负疚感都没有。

她只当没看见,也不管卫仙心底如何恨她,便云淡风轻,收回了目光。

身边的唐氏,正接了大丫鬟秋雨递上来的戏单。

“夫人,先才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叫人把戏单递给了前厅。老爷并诸位大人已经点了几出,又说他们一会儿便来,这戏单送回来,也请夫人安排着,只管叫在座的夫人们都点了爱看的。”

“嗯。”

唐氏应了一声,便伸手一翻戏单。

上头都是前厅的老爷们圈出来的戏。在寿宴这种场合,当然是大家都点的喜庆热闹的戏,一眼扫过去几乎都是,没什么不妥。

只是……

在眼见着就要将戏单合上的那一刹,唐氏眼皮一跳,看见了末尾被圈出来的那一行字,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

“这一出《云阳法场》,谁点的?”

陆锦惜一下就听见了,也跟着诧异起来。

对戏曲她没什么研究,但是这一出《云阳法场》,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名字。

看唐氏这模样,怕是这戏点坏了。

秋雨当然也是战战兢兢的,只是不是因为这戏,而是因为点戏的人。

她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是老爷点的。”

老爷点的?

顾承谦?

唐氏一下就愣了:谁能想到,点戏的居然是自家老爷!

《云阳法场》乃是《邯郸记》里面的一出,主人公要斩头了,却迎来了转机,勉强由悲转喜,放在寿宴上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问题,出在《邯郸记》本身。

这戏改自出了名的《枕中记》,讲的其实是“黄粱一梦”的故事。

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路经邯郸投宿一小客店之时,遇到了仙人吕洞宾。他向吕洞宾尽述自己此生的不得志。

于是吕洞宾给了他一个瓷枕,令他枕着入睡。

在梦中,卢生历遍了世间的繁华,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考进士当官,甚至带兵打仗,三番两次被政敌陷害,甚至险些被砍头,最终才沉冤得雪,重新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位极人臣。

五十来年后,他因纵欲得病,即便满门荣华也救不得,一命归西。

这个时候,梦也就醒了。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时间根本没过去多久,客店里的黄粱米饭都还没煮好!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在吕洞宾的点化下,卢生幡然醒悟,不再汲汲营营,跟着吕洞宾,去蓬莱仙山桃花苑,当了扫花使者。

整个戏的重心,自然是在梦中那些事上。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一些脏污隐晦,都在戏文里,老百姓们很爱看。可在官场上,《邯郸记》几乎是从来没人点的。

看了会膈应。

现在,竟是老太师自己点了这一出戏。

唐氏心里揣度,最终还是展了眉头,只道:“既是老爷点的,想必也是心里喜欢,叫人唱了就是。另点上一出《还魂》吧。”

秋雨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唐氏又将戏单向陆锦惜那边递:“诸位夫人也都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都一并点来看看。”

听戏时间也就一个下午,在场诸位夫人都是排过各家的寿宴,很懂规矩,知道回头还要排晚宴,只掐着数略点了几出,不占太多时辰。

涂氏给补了一出《闹学》和一出《游园》。

陆锦惜不爱听戏,只对方才唐氏特意问过的《云阳法场》感点兴趣,所以也没点,由着戏单传到了别处去。

待戏单在场中转了一圈,赴宴的男客们便也打前厅过来了。

浩浩荡荡一群达官贵人,里面还有不少的贵族公子,一时引得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注目。

陆锦惜一眼就看见,永宁长公主竟走在最前面,身边有个人。

远远瞧着,一身锦袍,上了年纪,头发胡须都是花白,但此刻正谈笑,倒也算是精神矍铄。

举手投足之间,自是有一朝重臣挥洒自如的气度。

这肯定就是今日的寿星,太师顾承谦。

他们一路过来,彼此谈笑,又有几个对着影竹楼的牌匾赞不绝口,之后才陆陆续续入了座。

宾客到齐,戏单妥当。

戏台子上,戏便也终于开演。

“当啷当啷……”

锣鼓一响,整个戏台子上便热闹了起来。

先演的是涂氏点的《闹学》。

陆锦惜手里磕了几把瓜子,又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来吃,细细听着,竟然也能听懂。

这戏班子底子很好。

昆山腔,生旦净末丑,从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说那一开嗓时候婉转多变的华丽腔调。

实在是漂亮极了。

一出接着一出演下来,楼上的娇客们如痴如醉,楼下的达官贵人们,看到爽处,则时常推杯换盏。

整个影竹楼里,热热闹闹。

没一个多时辰,一出《还魂》也结束了。

杜丽娘也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续了前缘,楼上的小姑娘,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偏偏嘴上还挂笑。

陆锦惜这等的“老江湖”,自然镇定自若,心底没什么感觉。

她性情素来寡淡,不容易被感动。

听戏,也不过觉得好听罢了。

“咔。”

又掰了一颗瓜子。

陆锦惜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戏台上,先前一出戏的人已经退下,没一会儿便已换了新的上来。

“咚!”

一声鼓响。

几个差役扮相的押着一个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气势汹汹走上。

随之似号角铮鸣,苍凉之音骤出。几声锣鸣后,凄迷的曲笛声伴着三弦拨动,一时缭绕而上,竟哀婉不绝。

台上那老生裹着头,垂着首,嗓音似山势,逶迤曲折:“排列着,飞天罗刹……”

声音里,千回百转,顿挫里竟藏着千般万般的悲怆!

一个“刹”字,在喉咙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只震得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陆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听得毛骨悚然!

整个热闹的影竹楼,也在此刻,齐齐一静。

下一刻,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鼓点乱飞,明锣敲动,响板跟随,竟是这几个差役,将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这可不是那一出《云阳法场》吗?

座中人,包括陆锦惜,都一下判断了出来,不由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前面坐着的顾太师,半点反应都没有,还跟永宁长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众人一时都不怎么敢说话,只静悄悄地听着。

这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氛变化,陆锦惜当然感觉到了,心下觉得古怪,只竖起耳朵来听戏,一面听,一面瞧着下头。

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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