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又轻又细,落入叶灵苏和云裳耳里,却如惊雷霹雳,震得二人张口结舌。
“呵!”云虚双眼陡张,目光如有形质,秋水古剑,破匣而出。

梁思禽不闪不避,垂手伫立,气定神闲,云虚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游鱼入海、飞鸟进山,萧然与之同化,无力可用,无计可施。

云虚的目光暗淡下去,有如燃尽的火把。他右手一抬,握住剑柄,还没拔出,就听梁思禽说了声:“出去!”足不抬,手不动,巨力排空而出。

云虚胸口一闷,身不由主,一个跟斗向后翻出,瞬间消失在宫门之外。。

梁思禽目光一转,扫向云裳兄妹,云裳面如死灰,不觉后退两步。叶灵苏手握剑柄,想要说话,可是嗓子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移开目光,瞥见乐之扬,呆了一下,猛可叫道:“是你……”

乐之扬不觉苦笑,略略点头。叶灵苏忘了大敌当前,对他看了又看,失声说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语声中透出一股悲痛。

“我……”乐之扬欲言又止,叹一口气说道,“叶姑娘,你快走吧!”

叶灵苏愣了愣,又看一眼梁思禽,乐之扬忙道:“他对我很好!”

叶灵苏松一口气,转身搀扶兄长,快步走出宫门。

“梁先生!”冷玄抖索索站了起来,拱手作揖,嗓音发抖,“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梁思禽一言不发,掉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全然醒了,双眼圆睁,喃喃说道:“我在做梦么?”

“处世如大梦,胡为劳其身?”梁思禽冷冷说道,“人死了,梦也醒了。”

“这么说,我快要醒了?”

“如今感觉如何?”

“功名霸业,均为泡影,前尘后事,尽成虚空……”

“你何时信了佛?”

“我当过和尚!”

两人曾为君臣,又是死敌,此时相见寒暄,坦率平和,竟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奇怪……”朱元璋仔细打量梁思禽,“这么多年,你的样子……几乎没变。”

“样子没变,心却变了。”梁思禽沉默一下,“你样子变了,心倒是没变!”

“说得好!”朱元璋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朱重八一生固执、宁死不悔!”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道:“你这一生,当真没有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朱元璋的眼神恍惚起来,“或许有一件……当年我听信谗言,杀了一个妃子,至今想来,还有一些后悔……”

“那算什么?你刚刚杀光了所有的妃嫔。”

“那妃子不同,她是万中无一的。”

“所以你杀了母亲、饶了儿子,将他抚养长大,令其割据称王。”

“你……”朱元璋大为诧异,“你也知道?”

梁思禽点头:“我还知道,天道轮回,这个儿子要为母报仇,夺取你的铁桶江山。”

“胡说……”朱元璋想要伸手拍床,可五指一动,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大口喘气,声嘶力竭,“老四他不敢……”

“不敢?还是不能?”梁思禽的目光咄咄逼人,自从相识以来,乐之扬从未见过。

“不敢!”朱元璋停顿一下,“只要允炆不削藩……”

“他会削藩!”梁思禽冷冷说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元璋转眼看向朱允炆,后者迷迷瞪瞪,仍未恢复神志。朱元璋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忽又怒道:“削藩又怎样?老四再厉害,以北平一城之地,岂能抗衡天下?”

“风起于青萍之末,你以一个濠州,不也夺取了天下?”梁思禽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如今精兵强将集于北疆、抗拒蒙古,燕、宁二王控弦二十余万;南方诸军久享太平,弱不能战,开国功臣扫荡一光,老成宿将凋零无遗。支强干弱,取败之道,安史之乱由此而起,大唐盛世因此而衰。我记得叶伯巨跟你说过,可你一怒将他杀了。”

“那又怎样?”朱元璋恍惚失神,“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老四就一定会赢?哼,那可不见得!”

“如果……”梁思禽盯着朱元璋,一字一句地道,“我帮他呢?”

“你?”朱元璋糊涂起来,“为什么!”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然低声唱道:“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这一曲《杏花天影》,乐之扬再也熟悉不过。朱元璋昏迷时也吟过,忽从梁思禽口中唱出,乐之扬不胜诧异,定眼望去,梁思禽目光柔和,仿佛追忆什么。朱元璋的神态却好有一看:他直勾勾地望着梁思禽,若悲若狂,如惊如怒,似恍然,又似恍惚,无数的神态从他脸上一闪而出,燃尽了残余的精力,只留下无尽的虚无。

沉寂半晌,冷玄走上前来,探一下脉搏,伸手阖上老皇帝的双眼,回头说道:“陛下走了!”

“前尘后事,尽成虚空……”梁思禽两眼望天、喃喃自语。

乐之扬望着朱元璋,心中感慨,怨恨烟消。他定了定神,厉声问道:“冷玄,宝辉呢?”

梁思禽也想起来意,说道:“是啊,冷玄,那女孩儿是死是活?”

“这……”冷玄踌躇一下,“我当年发过毒誓,如论如何,绝不欺骗先生。”

“这个没错。”梁思禽点头,“席应真和刘伯温可以作证。”

“也罢!”冷玄想了想,“趁大伙儿没醒,也该做一个了断。”

“了断什么?”乐之扬环视四周,“心剑”威力仍在,殿内之人如木如石、知觉尽失,。

“跟我来!”冷玄穿过众人,走向殿外。乐之扬满心疑惑,回头看去,梁思禽伸手将他扶起,跟在冷玄后面。

三人出门,来到一间偏殿。冷玄推门而入,殿中孤灯如豆,照出床上一个女子。躺着的正是朱微,她素衣贴身,双眼闭合,脸色灰白透青,没有一丝生气。

乐之扬挣脱梁思禽,猛地扑向朱微,不慎一个趔趄摔在床边,额角磕破,鲜血长流。他忘了伤痛,死死握住朱微的手,那手冰冰凉凉,绝望有如一把小刀,将他的心剜得千疮百孔。

“她还活着!”冷玄的声音幽幽传来。

“什么?”乐之扬一愣,诧然回头,“你说什么?”

“小子别急!”梁思禽忽道,“冷玄说得对,她还活着!”

乐之扬将信将疑,一摸朱微的口鼻,并无呼吸出入,可是细探脉搏,却有一丝搏动,似有若无,微弱之极。乐之扬又惊又喜,忽又糊涂起来。

“她中了毒?”梁思禽问道。

“是!”冷玄低头回答,神情恭顺之极。

“什么毒?”

“六豸蚀阳丹。”

“咦?”梁思禽变了脸色,“宫里怎有如此奇毒?”

“海外方士所献,圣上用来惩戒晋王,宝辉公主不知如何得到……”冷玄说到这儿,转眼看去,乐之扬怒目相向,灯火之下形同厉鬼。

冷玄迟疑一下,接着说道:“乐之扬出事以后,宝辉落落寡欢,陛下劝说无果,一怒之下,为了断绝她的痴念,令她与耿璇即日圆房。宝辉嘴上答应,回头就服了毒药,亏我及时发现,逼她吐出大半,可惜毒性猛烈,我别无他法,只好用‘阴魔指’让她假死,暂且延缓了毒性。”

当年冷玄也曾用“阴魔指”让乐之扬假死出宫。乐之扬亲身领受,感触甚深,冲口问道:“假死也能延缓毒性?”

冷玄未答,梁思禽说道:“毒物随气血流转,浸润五脏,致人死命,假死之人呼吸变缓、心跳变慢,一切生机近乎停滞,毒性潜伏,一时难以发作。”

“可也不是长久之道,日子一长,难免一死。”冷玄说道,“陛下受此打击,一蹶不振,挣扎了几日,到底撒手归西。”

“落先生!”乐之扬忽道,“席道长说过,练成‘转阴易阳术’,可以百毒不侵!”

“那也得练成才行!”梁思禽皱了皱眉,“她命如累卵,一醒便死,如何来得及修炼?”

“凤泣血露!”乐之扬灵机一动,“那东西能解百毒?”

“凤泣血露可解寻常之毒,‘六豸蚀心散’取自海外荒蛮中的六种稀有毒虫,中者立毙,无药可医,较之当年‘毒罗刹’的‘五行散’不遑多让。”

乐之扬呆了呆,喃喃说道:“这么说,没救了么?”

“解毒非我所长。”梁思禽想了想,“善用者善解,有一个地方或许帮得了你!”

乐之扬心念一转,冲口而出:“毒王宗。”

“毒王宗绝迹多年……”冷玄觑看梁思禽的脸色,“先生知道他们在哪儿?”

“知道是知道!”梁思禽面露难色,“只是……”

乐之扬只恐希望落空,叫声“落先生”,磕头便拜,谁知刚一弯腰,就被梁思禽搀了起来,叹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毒王宗’恨我入骨,说服他们救人,恐怕很不容易,不过看你面子,我尽力而为就是了。”

乐之扬喜不自胜,转涕为笑。冷玄冷眼旁观,心中大为诧异,他素知梁思禽的手段,更知他一诺千金,有了这“尽力而为”四个字,天底下几无不可办成之事。乐之扬本是死透的咸鱼,遇上如此贵人,真是咄咄怪事。更离奇的是,梁思禽一向崖岸自高,却对这少年另眼相看,其中的奥妙,老太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乐之扬。”冷玄转身摸索,捧出一个包袱,“这些都是你的随身之物,宝辉千方百计求我找来。她对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不饮不食……唉,如今一并还给你吧!”

乐之扬伸手接过,看了看朱微,又看一看冷玄,心中不胜迷茫:“你为何要帮宝辉?”

“我以冷为姓,但不是冷血之人。”冷玄苦笑一下,“然而身为奴才,一切惟命是从,所作所为,有限得很。”

“冷玄!”梁思禽忽道:“朱元璋死了,你还要留在宫里么?”

冷玄叹道:“刑余之人,无处可去。”

“也罢,人各有志!”梁思禽伸手抓住床沿,轻轻一拎,朱微连人带床离地数尺。

冷玄看在眼里,不觉动容,忽见梁思禽一扬手,前方墙壁倒塌,露出一个窟窿。他一手拎床,一手扶起乐之扬,迈开大步,走出殿外

“梁先生。”冷玄不由叹道,“你一来一去,惊天动地,如何善后,真叫小人头疼。”

“惺惺作态。”梁思禽头也不回,“你因祸得福,理应谢我才对!”

冷玄一时默然。乐之扬听出梁思禽话中之意:朱元璋虽死,其他皇族均得活命,事后论功,自然都归冷玄。老太监才入新朝,又立大功,将来宠幸之隆,恐怕更胜前朝。乐之扬对他恨意难消,想到这儿,不免忿忿不平。

床是檀木所造,加上乐、朱二人,重量约莫千斤,梁思禽提在手里,恍若无物,纵跃如飞,远远看去,就如一朵乌云在屋顶上飘行。好在乐之扬见怪不怪,早将梁思禽视为神仙,此人做出任何奇怪之事,他都认为理所当然。

不久出了宫城,进入皇城,越过太和殿,梁思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大口喘气,声音压过风声。乐之扬应声望去,梁思禽面皮绷紧,两眼睁圆,额头上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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