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撞地、捶门,闹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心想:“朱微死了,一切都休;她若活着,必然饱受朱元璋的折磨。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冷玄想要秘笈,我就以秘笈为诱饵,设法逃离此地……”
他原本心灰意冷,突然间又起了求生的念头,掉头捧起饭菜,大口吃了起来。饭菜粗劣不堪,发出一股馊味儿,乐之扬想起当日东岛受罚,阳景等人设计报复,将屎尿掺入饭菜,多亏叶灵苏援手,方才不至饿死。他无以为报,为之吹笛,好风好月宛然如昨,听笛的女子却不见踪影。乐之扬心中感伤,放下碗筷,叶灵苏的身影若隐若现,少女默默地望着他,忧伤的眼神让人心碎。

“叶姑娘……”乐之扬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辜负佳人美意,说什么都是矫情。

用完饭菜,乐之扬盘膝打坐,真气一动,背心有如刀割,两肾之间奇痛钻心,真气散落在各大经络,云散水逝,聚合不了。倘若强行发力,又觉肩窝剧痛、筋脉酸软,双腿伤口痛得死去活来。

穿肩胛、断脚筋,自古就是对付内家高手的不二法门,随你多高的武功,这两处一坏,平生修为付诸流水。冷宫中三大高手联手一击,乐之扬已受极大内伤,可冷玄知道《灵飞经》的厉害,怕他重聚真气、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用这两个法子,将他彻底变为废人。

乐之扬尝试半晌,白白流了许多血汗,仍是发不出一丝内劲。他靠在墙边,欲哭无泪,雄心壮志化为乌有,只觉身心困倦,不知不觉地迷糊睡去。

不多一会儿,他悠然入梦,跟着一乘花轿,穿街绕巷,走遍京城,到了一处宅邸,耿璇迎了出来,披红挂彩,春风得意,掀开花轿珠帘,朱微凤冠霞帔,从轿子里冉冉走出。乐之扬大喊大叫,可是无人理睬,耿璇牵着公主玉手,笑盈盈走向宅门,乐之扬追赶上去,宅门砰然紧闭,他绕着围墙行走,可是无门可入,一想到宅内情形,乐之扬恼怒发狂,使劲撞向围墙,却如杵着铜墙铁壁,正在沮丧,忽觉有人拍肩,回头一瞧,乐韶凤血肉模糊,定定站在身后,直勾勾地向他望来……

“老爹……”乐之扬一坐而起,扯动铁链,钻心刺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环顾四周,一团漆黑。乐之扬醒悟过来,回想梦中情形,当真不寒而栗。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呼吸之声,乐之扬虽成残废,耳力未衰,黑牢中万籁俱寂,那呼吸绵细圆长,轻微之极,可也十分清晰。乐之扬的心子猛地提起,汗毛随那呼吸,一根根竖立起来。

“谁?”乐之扬恐惧莫名,话从口中发出,早已变了腔调。

呼吸声忽然消失,有人咦了一声,说道:“你听得见我?”

乐之扬吓了一跳,使劲拧一下大腿,甚是疼痛,不像做梦。黑牢里竟有他人?真是咄咄怪事!

乐之扬的牙关得得作响,忽听那人又说:“多日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乐之扬听他口风,似曾相识,可牢里伸手不见五指,这人又如何看得清他的样子。他惊奇骇异,忍不住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沉默一下,忽而笑道:“是了,你修为不足,暗中看不见东西!”

说完这话,牢里明亮起来,仿佛天门中开,射下一道神光。乐之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子,年不过四旬,眉长眼亮,鼻直口方,肌肤丰泽,俊秀轩昂,光亮来自他的衣发袍服,溶溶泄泄,处在黑牢之中,有如仙佛临凡。

乐之扬沐浴在辉光之中,半痴半醉,如幻如梦,微微张嘴,定定地望着男子。

男子一拂衣袖,注目望来。乐之扬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神……还是鬼?”

“鬼神?”男子讶然失笑,“我倒忘了!这样子如何?”说着双颊凹陷,肌肤枯萎,双眼变长,嘴唇变薄,霎时间,老了数以十岁,由丰神男子一变为年迈老人。

“落先生!”乐之扬冲口而出,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继而又疑惑起来,方才的情景变化出奇,超乎想象,若非亲眼目睹,简直难以置信。

落羽生盘膝坐下,从袖里取出半根蜡烛,放在地上,捻动烛芯,点亮蜡烛。烛光一起,他身上的辉光也暗淡下去。

“你、你……”乐之扬握紧双拳,结结巴巴,仍是转不过念头。

落羽生一言不发,看了看乐之扬肩上铁链,又审视他脚颈处的伤口,紧皱眉头,过了一会儿,忽道:“朱元璋干的?”

乐之扬默然点头,落羽生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个老头儿,死性不改,尽干一些焚琴煮鹤的勾当。”

“落先生……”乐之扬终于理清思绪,“你刚才的样子?”

“那是我的本相。”落羽生淡淡说道,“适才忘了变相。”

“变相?”乐之扬诧异道,“你、你真是神仙么?”落羽生在宫中无端消失,又能随意变化形态,乐之扬意想之中,除了神仙鬼怪,再无如此奇迹。

落羽生摇头说道:“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会点儿武功。”

“变化模样也是武功?”乐之扬惊讶不胜。

落羽生笑道:“上善若水,人体之内,十之六七都是流水,只要驾驭有道,自可枯荣由心,随意变化容貌体态。”

“驾驭体内之水?”乐之扬如闻天书,“如何驾驭?”

“如此这般!”落羽生摊开手掌,掌心多出点点水滴,水滴由少变多,聚成小小一摊。乐之扬正觉惊奇,倏忽之间,清水化为雾气,聚而不散,悬在落羽生的手心。

“呀!”乐之扬惊讶得叫出声来,“宫中那些雾气……”

落羽生五指收拢,雾气尽数吸回掌心:“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这驭水之法,就是我的‘周流水劲’。”他见乐之扬一脸茫然,不由自嘲苦笑,“雕虫小技,不说也罢。”

乐之扬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忙说:“哪儿话?这要是雕虫小技,天下的武功全都不值一提。”

“那也不然。”落羽生说道,“武学之道,奇人辈出,你的‘由音入武’,云虚的‘般若心剑’,均是别开生面,令人叹为观止。”

交谈至此,乐之扬终于定下心来,说出心中久藏的疑惑:“落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么?”落羽生向东一指,“我从那边来的。”

乐之扬定眼望去,吓了一跳,东面石壁上多了一个大窟窿,黑咕隆咚,乍一看去,浑然不觉。落羽生看出他心中所疑,说道:“这儿的牢房不止一间。”

“落先生……”乐之扬望着数尺厚的石壁,“您、您也被关在这儿?”

“不是!”落羽生漫不经意地道,“我藏在这儿,本为躲避仇家,无意中听见你和冷玄的对话,才知道你也被关在这儿。”

“仇家?”乐之扬越发惊奇,“你这么大的本事,也会有仇家?”

“这又什么奇怪?”落羽生笑了笑,“我那仇家,你也认识。”

乐之扬心念数转,冲口叫道:“云虚?”

“是啊!”落羽生点头,“云虚!”

“那么……”乐之扬指着落羽生,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那么您是梁、梁……”

“没错。”落羽生坦然说道,“我就是梁思禽!”

乐之扬早就疑心落羽生就是梁思禽,只是老头儿太过落拓,浑然不像是天下第一人的风采,这时得他亲口承认,仍觉有些难以置信。恍惚间,梁思禽容貌变幻,又回到先前模样,隽秀明朗,湛然如神,算起来,他已年过六旬,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想象他年少时的风姿俊彩,又是如何的超群逸尘?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梁思禽笑了笑,“我也不必再以假面示人了。”

乐之扬望着西城之主,心中波翻浪涌,梁思禽换了容貌,骨子里的孤傲仍是挥之不去。

“梁城主……”乐之扬话才出口,梁思禽一摆手:“你我知音一场,何须客套?你仍叫我‘落先生’,我痴长你几岁,叫你一声‘小子’如何?”

“是!”乐之扬心神松弛,若当对方是梁思禽,他心中难免敬畏,但以落羽生视之,反而自在许多,想了想,问道,“落先生,当晚引走云虚也是你么?”

梁思禽点了点头:“我再不出头,你和小公主不死也要发疯。”

“若是那样……”乐之扬惨笑一下,“倒也好了!”

梁思禽轻轻皱眉,打量乐之扬道:“你如何沦落至此?”

乐之扬郁愤难舒,正愁无处排解,梁思禽一问,登时无所隐瞒,将如何遭遇张天意寻仇、卷入“灵道石鱼”之争;如何遇上朱微,知音相爱;如何逃出禁城、发现义父惨死、拜入东岛门下;又如何离开东岛,历经风波,化名道灵,再与小公主相会;又如何卷入宫廷纷争,露出马脚,惨被废去武功、打入大牢。

他忽而欢悦,忽而伤感,忽而愤激,忽而自怨自艾,说到口干舌枯,才稍稍平静下来。

梁思禽默默听完,过了良久,叹道:“以朱元璋的脾气,没有杀你,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什么?”乐之扬悲愤莫名,抖动肩上铁链,“变成这个鬼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梁思禽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抓过乐之扬的足踝,看了看断筋的地方,略一沉吟,挺身站起,抓住乐之扬肩头铁链,铮铮扯成两段,跟着一抬手,连血带脓地拔了出来。

这几下电光石火、快不可言。乐之扬猝不及防,痛得两眼发黑,好容易缓过劲来,忽见一团漆黑,梁思禽不见踪影。

“落先生!”乐之扬叫了一声,空室回响,无人应答。他拖着伤腿,爬向东面石壁,伸手一摸,石壁完好,别说窟窿,连缝隙也不见一丝。

乐之扬心生困惑,肩上痛楚未消,方才的一切真实不虚,可是梁思禽神出鬼没,处处不合人世间的法则,来而不知其来,去而不知其往。乐之扬呆坐地上,只觉梦耶非耶,心中大为迷茫。

过了许久,梁思禽也没出现,乐之扬天性好动,尽管不能行走,也自爬来爬去。铁链一去,少了拘束,他爬遍牢房,渴望找到梁思禽出入的路径,可是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沮丧起来,甚乎怀疑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压根儿不曾发生。可是铁链断绝实实在在,乐之扬把玩断链,链上铁环千锤百炼,坚韧之极,他纵不受伤,空手扯断也决无可能,落到梁思禽手里,如折蒿草,浑不费力,单凭这一手,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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