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奇应声愕然,仔细想来,叶灵苏从始至终也没有答应过要做帮主,一时间,他心头发紧,慌忙上前笑道:“叶姑娘,帮主一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灵苏抬起头来,眸子清如水晶,盈盈扫过众人,忽地微微一笑,漫不经意地说:“孙长老,我若做了这个帮主,就一定不能服众么?”

孙正芳一愣,欠身笑道:“自古男尊女卑,本帮之人又多是男子,说好听些是盐帮,说不好听,就是一帮盐枭。枭雄之性,桀骜不驯,孙某虽也佩服姑娘,可是人多心乱,下面的弟子未必买账。”

叶灵苏瞥他一眼,点头说:“贵帮之事,我本无意插手,只是华盐使说了,苏乘光因我被擒,西城为了救人,必然要和盐帮决一死战。我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西城如来,我责无旁贷。本想真凶查明,立马袖手而去,可你偏又说什么男尊女卑。哼,我倒不信了,男子能当帮主,女子为何不能?好啊,我就做一回这个劳什子帮主,看一看这些尊贵男儿,到底服不服我管束。”

盐帮之中,女弟子屈指可数,众男子听了这话,一个个神气古怪。孟飞燕却是眉飞色舞,不待孙正芳回应,快步走到叶灵苏身前,取出一支青玉令牌,恭声说道:“这枚‘青帝令牌’,出自第一代帮主黄巢公之手,乃是历代帮主的信物。四海之内,盐帮弟子见令如见人,听令驱驰,不得违抗。齐帮主临终前托我看管,天可怜见,今日终于有了主人。”说完郑重地双手奉上。

叶灵苏接过一瞧,令牌正面镌刻一行金字:“青帝秋风、百花肃杀”,背面镶嵌一朵九瓣金菊,花瓣绽放舒展,透出一股凛冽之气。她审视片刻,环顾四周,高高举起令牌,岛上静了一下,忽然之间,发出一片欢呼。

孙、钱二人听见欢呼,无不一脸诧异,不明白一群桀骜男儿,为何推崇一名外来的女子。原来,叶灵苏只身闯阵、锄奸救人,武功之高,早已震慑群雄。自古尊崇强者,也是人之本性,众弟子又不比长老、盐使,对于帮主之位并无私心,但觉这少女美貌惊人、武功又高,做这一帮之主,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淳于英上前一步,朗声说道:“百花皆杀,千盐归一,帮主之位已定,还请各位撒盐效忠。”

各省堂主取出一只海碗,传给本堂弟子,众弟子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锦囊,拈出一撮细盐,撒入海碗之中。如此传递一圈,各省堂主又将盐碗交给所属长老。长老合并碗中之盐,送到淳于英面前,淳于英将三碗盐粒倒入一只锦囊,恭恭敬敬,送给叶灵苏。

众人撒盐之时,神情肃穆,举止凝重,分明就是一种仪式。少女大惑不解,微微皱眉,孟飞燕低声说:“本帮贩卖私盐为业,囊中的盐,均是各人私盐,合私为公,呈送帮主,以表忠心。”

叶灵苏接过锦囊,未及说话,忽听万绳说道:“姑娘新登帮主之位,委实可喜可贺。而今水落石出,齐浩鼎之死与苏师弟无关,贵我两派恩怨了了,时下夜长路远,本派暂且告辞。”

盐帮迭遭变故,忘了西城还在一边。听了这话,孟飞燕怒道:“齐帮主不是苏乘光所杀,却是因他而死,若不是他打伤了齐帮主,王子昆又岂有下毒的机会?”众弟子与八部一场大战,伤者众多,一听这话,纷纷随之起哄。

忽听淳于英说道:“孟盐使言重了,王子昆狼子野心,纵无苏乘光,也未必不会谋害帮主。他方才百般挑唆,正是想要盐帮、西城火并一场。那时两败俱伤,官兵一到,必将我们一网打尽。”

众弟子听他一说,仔细想来,王子昆的言语,句句心怀叵测,无一不是挑唆之词,一时个个默然,数千道目光,全都落在叶灵苏身上。

少女轻轻皱眉,注视八部之主,扬声问道:“你们都是西城的人?”万绳点头道:“不错,在下天部万绳。”叶灵苏轻哼一声,又问道:“梁思禽没来么?”万绳摇头说:“城主没来。”叶灵苏冲口问道:“他在哪儿?”

万绳见她急切神情,目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吟道:“若问帮主下落,万某无可奉告。”叶灵苏皱眉道:“那你们见到云虚岛王了么?”

万绳一愣,摇头说:“不曾见得。”叶灵苏俏脸发白,芳心一阵烦乱。云虚挑战梁思禽,也不知现在何处,西城八部是梁思禽的羽翼,云虚只人独剑,势单力薄,剑挑西城几无可能。叶灵苏对于云虚不无怨恨,可是血浓于水。十多年来,云虚与她名为师徒、实为父女,养育之恩未曾亏欠,叶灵苏纵有千般埋怨,也放不下这一段恩情,当下心想:我不能助他挑战梁思禽,但若斩断西城羽翼,也可稍稍报答养育之恩。

意想及此,她一咬银牙,说道:“万部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万绳道:“叶帮主请说。”叶灵苏沉默一下,徐徐说道:“我想请各位前往本帮总堂,住上一年半载。”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诧异,八部之主面面相对,盐帮首领也是莫名所以。秋涛打量叶灵苏,忽而笑道:“恕我冒昧,叶帮主这一番话,莫非想要软禁我等?”

叶灵苏淡然道:“你要说软禁,那就是软禁好了。”秋涛与万绳对望一眼,万绳笑道:“叶帮主,贵我两派还有梁子么?”叶灵苏摇头道:“没有。”万绳道:“既无梁子,为何要留下我们?”

叶灵苏瞥他一眼,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来历么?”万绳略一沉默,忽地叹道:“不错,你是东岛高足,今日所为,该是为了当年的旧怨吧?”

叶灵苏不置可否,忽地举起青帝令牌,锐声叫道,“盐帮弟子,围住西城之人,无我号令,不得放走一个。”

眼看恩怨消解,忽又剑拔弩张,盐帮弟子均是一阵愕然,但帮主有令,不敢不从,当下重振“神咸大阵”,将西城诸人团团围住。阵势已定,孟飞燕恭声说:“下一步如何,还请帮主示下。”

叶灵苏摇了摇头,说道:“就这样好了。”孟飞燕莫名所以,忽见叶灵苏跨上一步,朗声说道:“八部里面,谁能做主?”万绳面沉如水,负手说道:“老夫能够做主,叶帮主有何指教?”

叶灵苏道:“西城八部,名动江湖,但我盐帮胜在人多,倘若拼死一战,必定死伤无数。”万绳笑道:“叶帮主既有好生之德,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叶灵苏轻哼一声,淡淡说道:“我有一个法子,既可减少死伤,又可决出胜负。”万绳心头一沉,盯着少女,只觉捉摸不透,当下笑道:“愿闻其详。”

“简单得很。”叶灵苏一手按腰,朗声说道,“你我一决胜负,你胜了,任由离开,我胜了,西城八部跟我去盐帮总堂。”

万绳大感意外,拈须沉吟:“叶帮主,刀剑无眼……”叶灵苏冷冷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孟飞燕忍不住说道:“帮主,你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犯险……”华亭也说:“老帮主去世已久,帮中百废待兴……”叶灵苏不待他说完,摆手说:“华盐使,我意已决。倘若不幸败亡,你可接替帮主之位。”

华亭不由动容,盐帮之中也起了一阵骚动。万绳暗暗吃惊,寻思叶灵苏闯阵之时,神出鬼没,所向披靡,放在东岛之中,也是一流人物,别说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纵然能够胜他,也难保不会伤她。这女子一帮之主,或死或伤,都会激怒盐帮,惹来无穷后患。

霎时间,万绳心里转了百十个念头,忽地想出一条计策,大声说道:“叶帮主,八部地位相若,若是小事,万某还可做主,但事关各人自由,我也不能越庖代俎。”叶灵苏皱眉道:“这么说,非得大战一场了?”

“那也不用。”万绳摆手笑笑,“叶帮主方才闯入神咸大阵,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风采绝世,叫人佩服。这样吧,本派也有一个小小的‘周流八极阵’,叶帮主若不嫌弃,大可闯来一试,只要破了此阵,我等一行,任由处分。”

苏乘光变了脸色,冲口叫道:“万师兄,这个如何使得……”忽见万绳瞪眼望来,苏乘光迟疑一下,只好退了回去。

叶灵苏也不料万绳出此题目,愣了一下,未及回答,孟飞燕抢先说:“帮主不要上当,这个阵法古怪极多,四面围攻也无奈他何,帮主一人之力,万万不可入阵。”

叶灵苏一时默然,这些日子,她钻研《山河潜龙图》,日夜潜修,颇有所得,对敌八部之主,单打独斗均有胜算,但要以一敌八,仍是力有未逮。她新任帮主,根基不牢,此刻一旦示弱,威望必定受损。

她心思果决,转念之间,就有决断,蓦地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好,万部主,我就来闯一闯贵派的阵法。”

万绳脸色微变,叶灵苏武功再高,也万无挑战八部的道理,他出此难题,只想让她知难而退,不料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一口应允。一时之间,万绳大大为难,可是话一出口,不能退让,只好说道:“好啊,叶帮主气魄之大压倒须眉,无论胜败如何,万某都很佩服。”

叶灵苏略一点头,正要举步,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小丫头,我陪你走一趟如何?”

少女回头看去,楚空山襟袖潇洒,负手而出,目光转动之间,森森然有如利剑长戟。

西城众人也是一愣,卜留啐了一口,扯着嗓子大骂:“楚空山,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你连祖传的宝剑也保不住,还要出来丢人现眼么?”

楚空山脸色一变,双眉倒立,厉声说道:“死胖子,你用诡计夺剑,这笔账还没算完。有能耐的,咱们以一对一,看谁丢人现眼?”

卜留一面挥舞铁木剑,一面笑嘻嘻说道:“若说诡计,天下的上乘武功,又有几样不是诡计?呵,听说九华楚家,代代都出色鬼。楚空山,这妞儿长得不赖,你想必见色起意,故意跟人家套近乎吧。”

“胡说八道。”楚空山勃然大怒,“死胖子,仔细你的舌头。”

卜留哈哈一笑,待要反唇相讥,忽听秋涛说道:“卜师弟,楚先生一代宗主,又是城主的故交,你言辞之间,不要失了礼数。”卜留一愣,笑道:“秋师姐休怪,说了一人闯阵,楚老头强自出头,我看他不顺眼,取笑两句罢了。”

“无妨。”万绳淡淡说道,“两人就两人,楚先生,叶帮主,你们一起来好了。”

叶灵苏轻轻皱眉,回头说道:“楚先生,此事因我而起……”楚空山摆了摆手,冷冷说道:“我不是为你出头,而是为了洗雪前耻,万绳和死胖子耍弄诡计,夺走了我的铁木剑,唯有破了这个鸟阵,才能出我一口恶气。”

叶灵苏略一沉吟,含笑道:“家师提到过贵派的‘名花美人剑’,说这一路剑法空灵飘逸,精微莫测,今日良辰难得,小女子正好一睹楚先生的神技。”

楚空山微感得意,拈须说道:“令师是谁?”叶灵苏迟疑一下,轻声说道:“家师云虚。”楚空山动容道:“你是云岛王的嫡传,难怪,难怪。”他顿一顿又说,“盐帮、东岛也是有缘,当年张士诚出身东岛,啸傲三吴,可惜王运不终,到底败给了当今的皇帝。”

盐帮弟子也大多知道这一段往事,于是议论纷纷,发出长吁短叹。楚空山忽地举手弹剑,发出一声长啸,苍劲悠长,声震大江。叶灵苏与他并肩而立,俏脸映月,溶溶有光,青螭斜指下方,宛如一泓墨汁,注入茫茫夜色。

楚空山啸声不绝,势如峡江猿啼,又如雨打残花。啸声中,两道人影双双纵出,冲入“周流八极阵”,剑光一黑一白,有如双龙盘绕,矫矫划过长空。

八部之主神色肃然,左掌向内,右掌向外,按照先天易理,结成一个圆阵。楚、叶二人还未靠近,忽觉飞沙走石、电光闪耀,脚下地陷土涌,化为土蛇狂龙,两股劲风一冷一热,热风如烧,冷风如刀,交缠一处,卷起阵阵狂飙。

叶灵苏远在江上,也曾窥见过这一门阵法,此时深入其间,才知真正厉害。八劲交融变化,生生不息,势如惊涛骇浪冲决而来,其中风雷水火、天地山泽种种奇能使人应接不暇。叶灵苏身在其中,恍若狂风暴雨中一支蓬草,随风飞舞,难以自主。

楚空山见势不妙,挡在少女身前,身如流光掣电,快得不可思议,一口剑缠缠绵绵,有如秋夜细雨,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仿佛失去形质,只在气机缝隙中游走,几度逼近八部之主,又被八人发出的劲气逼退。

借他之力,叶灵苏稳住阵脚,定一定神,使出平生本事,左掌右剑,大开大合,剑气锋锐绝伦,匹练般扫开狂沙乱石,掌力势如惊蛟腾龙,在八劲漩涡之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对手衣袍为之动、须发为之飞,矫如飞龙,余势悠长,纵以八劲之威,也难令其消灭。

八部之主无不诧异,但觉叶灵苏掌力了得,生平未见,一时各各警惕,应付楚空山的劲气也不知不觉地移向少女。

叶灵苏顿觉吃力,四周气劲如山,狂风怒号,水火交锋,雷霆纵横。她不觉气为之闭、神为之摇,如在牢笼之中,处处施展不开。以“周流八极阵”之强,如果全力施为,十个叶灵苏也未必能胜,可是万绳主持阵法,不愿欺人太甚,不过小小示以神通,只盼少女知难而退。谁知道,叶灵苏天性倔强,遇强愈强,重压之下,武功越出越妙,飞影神剑、水云掌、夜雨神针,不但东岛武学层出不穷,就连《山河潜龙图》的心法也渐渐显露出来。

盐帮众人看得连连咋舌,一干盐使、长老、堂主的心中愧喜交集。叶灵苏武功神妙,不但胜过齐浩鼎,历代盐帮之主怕也无人能及,如此高手担任帮主,诚为盐帮之幸。可是盐帮弟子多为男子,她一介女流,压倒须眉,众男子羞愧之余,又觉大为不平。

场上的情形越变越奇,楚空山剑光霍霍,柔而不媚,狂而不乱,直如春风飒来、百花怒放,狂沙急电之间,不失从容风采。众人看得久了,眼里生出错觉,楚空山失去男儿形态,化身绝代佳人,徜徉于一片剑花光海,错步拧身,采摘俯仰,楚楚风姿,妙绝人寰。

叶灵苏的剑法恰好相反,她以女儿之身,挥洒长剑,劲力雄奇,大有吞吐日月之机,笑傲山河之势,使到精妙之处,人是人,剑是剑,西边剑光未敛,东边人影已现,神出鬼没,似有七八个叶灵苏在场中游走,剑光人影连成一气,直如一条气势浩荡的长龙,在阵势之中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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