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男孩子的眼睛,许明意想了想,声音很轻却认真地道:“他做得到的。”
他的性情如何,是不会受所处位置而改变的。他永远只会去改变环境,而非被环境所改变。

就如前世,莫说嫔妃了,他甚至连皇后都没有。

所以,只要他有心,许多事情便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许明时忙问:“他答应你了?”

许明意摇头。

“他未曾允诺过我,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二人相识相知到如今,有些事情早已不必多言,已是自有感知在。

他知晓她,她亦知晓他。

甚至在她看来,这件事根本是不必特意拿来讨论的,若非明时今日提起,她甚至连深思也不大会去深思。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就这般相信他吗?”

问也没问过一句,竟就笃定至此。

“我当然信他。”许明意笑着道:“信当下的他。”

许明时听得有些茫然。

当下的他?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许明意转过身,脚步悠闲缓慢地往前走,边拿极随意的语气说道:“局势莫测,时过境迁,这些皆有可能,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我只需知道,眼前的这个他,的确是值得我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人就够了。”

世事皆变幻无常,但总不能因为未来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便拒绝当下的赤诚与美好吧?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认为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许明时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他大致听懂了。

可仍旧忧虑重重。

“可若日后……他当真变了呢?”

如她所说,享受当下,拥抱真心,固然没错,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纵然是变了,我也并非不能接受。”初夏清凉的夜风中,女孩子的声音很轻松,“我全心全意信任当下的这个他,却也并非就不能接受他一丝一毫的转变,也不可能将全部的心神都绑在他的身上。日子这么长,总是有许多开心的事情可以做的。”

她重活这一世,能够同吴恙走在一处实在很幸运,她也很珍惜这份幸运,但这也并非就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义。

“况且说不定谁先变呢。”她似认真又似玩笑般道:“没准儿是我先看厌了他,嫌他缠得慌,求之不得想替他扩充后宫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许明时嘴角一阵抽搐。

再看向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只觉得那道纤细笔直而潇洒的背影,此时隐隐透着一股绝世薄幸郎的光辉来。

不说还好,这般一说,他竟觉得……可能性颇大!

所以,深宫怨妇——没有!

深宫怨夫——极有可能!

他怎会有这样一个阿姐?

说到此处,男孩子已然意识到,或许未来姐夫日后的处境才是最需要他去担心同情的那一个。

不过……

眼前的到底是他亲姐,偏心她些,这是少不了的。

若她当真能这般洒脱地活着,他便也就放心了。

此时,女孩子的声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往后还得靠我家明时呢。”

靠他?

“靠我什么?”

他是要回东阳的,便是在她烦心时替她解闷也是不能——近来屡屡想到此处,他总觉得心中发堵。

“只有咱们许家长盛,我在京中才能挺直腰杆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啊。父亲是指望不上的,可不就得靠你了?”

这本是有些玩笑的一句话。

许明时思索了片刻后,却极认真地道:“有我和祖父在,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必因为顾忌许家而束手束脚为难自己——你要记住,家中是你的靠山和后盾,而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他会为此好好努力的!

而她,就只管做许明意就够了。

近年来眼看着已是足够懂事了,就到这儿吧,有他和许家在,她不必再继续长大了。

男孩子的眼神坚定而柔软。

许明意听得眼睛弯弯,笑着点头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呢?

有这么多爱她的人在,日子怎么过都只会是越来越好的。

夜幕星子璀璨,许明意一路踏着星辰月色回到了熹园。

见她回来,阿葵先捧了只锦盒到她面前。

许明意在内室临窗的椅中坐下,瞧见这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锦盒,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这小小的盒子里显然是装不下寿明送来的稿本的。

“回姑娘,这是小七方才送来的。”阿葵小声地道:“说是奉了他家公子之命。”

许明意遂接了过来。

锦盒打开,只见其内是一只玉珠手串。

今日乃是他恢复皇子身份的日子,必然忙得寻不到片刻清闲,又怎会有闲心送她这等小玩意儿?

她有些好奇地将那只手串取出,细细看着。

只片刻,便发觉了不寻常之处。

这只手串上所用之玉珠,颗颗圆润晶莹剔透,成色可谓上乘,且非是单色,细数之下,乃是由朱、白、苍、黄、玄五色相配而成。

所以,这玉珠……竟是取自皇子七旈冠冕?

他今日认祖归宗,她未能亲眼见证,他便取冠上珠作手串送与她。

许明意嘴角微弯,将那手串套到了手腕上。

身侧的窗棂半开着,她抬起手,便有清辉月色相接。

夏夜的月色似乎总比冬日要浓重许多。

月光笼罩下,纤细手腕与那五色玉珠手串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极柔和的光芒。

“好看。”

女孩子认真地自语称赞道。

当夜,她枕着这只手串而眠,竟果真梦到了他于太庙祭祀时的情形。

她看到百官拥簇下他身形挺拔如松,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玄衣之上的七章金纹。

很快,七章变为了九章——

太子册立之日到了。

册立太子大典,要比此前的认祖大礼来得更加隆重。

这一日,许明意换上男装出了门,在长安街上最热闹的一间茶楼里坐了下来。

不出所料,耳边众声所议皆是今日的立储大典。

“……听闻上月这位太子殿下认祖归宗之时,天上曾有祥云现世,可见是天命所归啊!”

“据闻太子殿下不单文武双全,还生得一副仙人之姿,怕不是神仙降世……”

“得此明君与储君,咱们大庆必然是要转运了!”

“没错!今日一早,我家的老水羊下了六只羊羔,个个都壮实得很呢!”

四下便响起惊叹声。

许明意听得一惊,乃至觉得迷惑。

合着这位太子殿下,竟还包老水羊多下崽的?

那她是不是改日得去拜一拜,好叫他保佑天目多长几根毛出来?

而经那人一提,诸多吉利事便开始扎着堆往外冒——

有人说自家老娘病了数月,连大夫都说没救了,棺材都买好了,老人家却突然挺过来了。

还有人说今早出门捡了钱,说着就摸出了三只铜板给众人看。

甚至还有人说——

“我家婆娘十来日没打我了!”

“……?”许明意再次愕然。

竟还有这等影响吗?

这位太子殿下所负责的范畴,也未免太广泛了些……

还是说,人心安定之下,才能有心神去留意身边的幸运之事呢?

听着耳边的嘈杂热闹之音,她端起茶盏吃了一口,闲适地转过头去,从窗棂处望向楼下长街。

行人如织,商铺幌幡招展,街边小贩吆喝声交叠,手中举着糖人儿的几个孩童追逐过市,留下一串稚嫩响亮的笑音。

许明意静静瞧了片刻,含笑望向更远处。

穿过长安街,再过两坊,便是太子府所在。

今日皇太子受册后,便要住进太子府内,宫中忙着册封大典,太子府中必然也是一派忙碌之象。

天目一早便跟着小七过去凑热闹了,此时想必正忙于熟悉新宅。首要的,大约便是要弄清各院厨房所在。

天目的确正在太子府内转悠着,而与其说是转悠,倒更像是主人在验收新宅——

大鸟从前院溜达到内院,溜达得累了,便在主院堂中的正位上坐了下来,整只鸟瘫在太师椅中,看着堂中来往的下人仆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还不错,我很满意,好好干”的指点江山之感。

来凑热闹的不止大鸟一个。

吴然也过来了。

他是之前随同定南王一同进的京,嫡亲二哥突然成了表哥,初得知时,于男孩子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起初他很有些难以接受,甚至觉得人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是父亲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且看为父如此,真能生得出如你二哥这般出色的孩子吗?

听完这句很有道理的话,他突然就觉得世界重新变得真实了。

来到京城也已有两月余,这两个月里,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一事实。

又因虽有身份转变,但相处之上并无太大改变,兄弟之间的亲近感并未减少,也就愈发释然了。

今日他来太子府,就同庆贺自家二哥搬新宅的心情并无分别。

“怎在此处搭了这样大一面蔷薇花架?”吴然来至主院中,眼瞧着假山后那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架,不由提醒道:“二哥一贯不喜香气浓馥的花草——”

陪同在其身侧的太子府长史闻言有些意外:“此乃太子殿下此前特意交待下来的……”

这下换吴然愣住了。

二哥特意交待的?

再看向那面花墙,男孩子不由陷入了深思。

是他想得那样吗?

……

日暮星现。

忽有烟火绽放在皇城上方。

京中许久不曾放过烟火,也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且这热闹走出了皇宫,来到了百姓身边,让今日立储大典真正成为了万民同庆之盛事。

“你今日才受了册封,便偷溜出来,那些大人们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头疼了。”

城楼之上,皓月之下,两道人影紧挨着并肩而坐,夜风拂起女孩子脑后的乌发,不时落在少年人挺拔的后背处,将二人的背影显得亲密无间。

“有父皇在,他们也没空闲一直盯着我,越是众人忙碌之时,越是无大事发生,正适宜拿来偷闲。”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半点也不像是于今日刚接下储君重任的人。

但许明意知道,他心中责任感并不会少。

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看向城中的方向。

万家灯火,或明或暗闪动如颗颗星辰,而落在二人眼中,却比万千天上星辰更要璀璨悦目。

这些人间星辰,代表着的是安定。

而这安定,只是开端。

今后,他们会一同并肩守着这座城,且远不止这一座城。

……

接连忙完了新皇登基、皇子认祖归宗与立储大典之后的礼部,上上下下终于得以缓了一口气。

“总算是能稍歇一歇了。”

有礼部官员喝了口茶,神色适意地与同僚说道。

几位同僚还不及点头,便见一名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又有大事发生了!”

几名官员互视一眼——该忙活的都忙活了,此等关头还能有什么大事可言?

总不能陛下又有儿子要认了?远不止一个?

那小吏很快便道:“陛下方才下旨,要替太子殿下赐婚,当下奉命传旨的几位大人已经出宫去了!”

几名官员听得一惊。

赐婚?!

立储大典不过才十来日而已,这就赐上婚了?

通常皇子太子选妃之事,多是由朝臣进言催促,陛下倒好……这是根本不给他们开口做事的机会啊!

且因此前规劝陛下扩充后宫的提议未被采纳,现如今朝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子妃之位,各方大约正摩拳擦掌,准备各显神通呢——

这下好了,争也不必争了!

“陛下指的是哪家的姑娘?!”有官员急忙探问道。

此事表面看来可谓突然至极,叫人完全没有准备,可稍用点脑子想想便可知,如此大事绝不可能是突然做下的决定……陛下怕是早有中意的人选!

就等立储大典一过,便将想法付诸行动了!

“不是旁人,正是东阳王府里的那位许姑娘!”

——许姑娘?!

许启唯的孙女!

刚得了圣旨褒奖的那个。

或者说——是之前险些把太子殿下抢回家冲喜的那个!

所以,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兜来转去,身份转化罢,太子殿下最终竟还是没能逃得掉给人冲喜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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