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大抵是指对自己承诺的不实现,不兑现;而叛变便是对自己原有组织、集团的背叛行为,无论哪一个,其实都是世上所有争斗、战乱伊始的信号,结束世间短暂安稳的号角。
“只是……”夜渐深,月牙斜挂在东南方庭院里的枯枝上,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间的薄纸渗进屋内,少年华服在身并未打算脱去就寝,遥遥的隔着圆桌对阴影里的两人说道,“只是该从哪个时间点去断定一个人的背叛呢?当他手中的利刃已经刺进自己身体的时候才算吗?抑或是,他心底刚萌发出拔剑出鞘的念头的那一瞬间……我认为后者就已经是背叛了。”

在天下陷入青丘战乱往前推移十五个年头,于立春的前一天,魏国八皇子曹瞒与两名师长踏进掌军大将纪长沛的府邸,私访的皇子与将军相谈甚欢,但往后的日子里,史书上没有任何的记录,而将军已经不能讲说,再也没有人知道当时房里的一老一少到底商谈过什么事。

极深的夜晚,曹瞒与两位师长谈着不想让旁人听见的话题。

“纪氏一家自魏国建立起就掌握其中大部分的兵权,随同祖上征战多年后,功勋愈积愈厚,也渐渐让帝王们深信他们的忠诚。可尝过肥肉的狗,没有一条会心甘情愿地回去啃食自己那根淡而无味的骨头。”

八皇子左手虚托,仿佛在脑海里构想而来的骨头就托在手中,左右翻看然后嫌弃地将之丢弃。

“可这门忠狗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在主人手里夺食呢?”八皇子问着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或许他没有问谁,只是在自言自语,他的两位师长知道,所以继续站在阴影里默不作声。“是天才的小儿子崭露能力那天?还是偷偷跑进邻国首富家中洽谈的去年。”

“这个问题很重要么?”随着话音,一身素衣的少年如鬼魅般在角落里出现,在蓝白两师长的注视里,少年攥起袖角缓缓张开双臂以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尔后悠然坐到皇子身侧。

虽然少年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但也算是这宅子的半个主人,曹瞒不深究少年是怎样躲过师长和自己布下的眼线,既然屋外庭院里的虫鸣依旧欢畅,那便无需担心再多,只是声音里稍微少了一分慵懒。

“当然是重要的。书上的蠢皇帝每每养虎为患,可在那些老虎真正露出爪牙以前,都只是在门下摇尾巴的忠狗。如果能知道披着忠狗面具的老虎到底在什么地方尝过什么肉,或许我还能伺机给他们套上项圈,避免成为虎口下的亡魂。”

“但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月光下,少年的眼神锋芒毕露,“就算是套上项圈的老虎,想要驱使它撕咬敌人,有时也已显得力不从心。”

曹瞒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少年说出了心中的忧虑,而是少年此时此刻的表现大不同于自己早些心中猜想的样子。

“为什么就不试着将这头使唤不了的老虎宰了呢?”少年的语气淡淡的,似过堂的春风,没有一丝冷冽。

月光下,深夜里,圆桌前,曹瞒捂面大笑,抓紧少年的肩膀,指甲将深深刺进素衣下的血肉,“纪风渝,魏纪家的大公子啊!你是在劝说我去屠尽这间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啊!他们身上跟你流着同样的血,本该与他们一同倾覆政朝的你却想家人横尸家中,血染家门。真是很长时间没有听见如此让人愉快的话啦,我还想听到更多更多,或许养虎的帝皇并不愚蠢,他们也是想看猛虎摇尾乞食时的困窘而已。”

许久。

皇子将情绪平复下来,屋内亦随之安静,人们呼吸的声音再次隐没在庭院的虫鸣里。曹瞒坐回椅上去,脸上的那丝慵懒也重新浮现,看向那名给他以惊喜的同岁少年,问出他真正困扰的问题。

“怎么杀,纪长沛是识字逾百的大‘文豪’,你家中的‘文士’仆从客卿也不是少数,而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子。”

“还有我啊!”纪风渝微笑说着,嘴角的弧度醉人。

曹瞒觉得眼前的纪家大公子是来耍戏的猴子,自己竟然成了他手中捡来的坚果,被狠狠砸到墙上。正要暴起的瞬间,却发现自己陷进了无底的深渊,惨白的月光和欢畅的虫鸣同时在身边渐渐远去,剩下没有边际的黑暗和寂静。

脚下也失去了实感,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找不到平衡快要倒下,随风透进房屋的寒冷也没有了痕迹,什么都不再存在,只剩下自己的意识在飘荡。

疼痛,脑门上传来的疼痛让曹瞒找到回去的方向。眼睛能看见颜色了,没有衣物遮蔽的肌肤也感受着春天来临前真切的寒冷,还有耳边传来逐渐清晰的虫鸣。

两名师长隔着圆桌,从地上站起。

“刚刚是什么?”

曹瞒看向少年,眼神里的慵懒真正消失了,从鬼门光走过一遭的体验让自己明白纪长沛被骗了,纪长沛也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骗了,他的大儿子根本不可能是他口中所说的废物。

无论是谁,只要体验过刚才的经历,都会觉得争夺天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曹瞒忽然意识到将军想要谋反的心思原来要比自己预料中的时间早上太多,只是后来被儿子欺骗,心底的叛意才渐渐淡化,然后沉寂。

素衣的纪风渝坐在皇子身侧,未曾移动半分,没有做出解释的想法,脸上悠然的微笑此时看上去让人感到不安。

“只要八皇子愿意,现在就可以把老虎宰了,而作为协作的报酬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曹瞒生平第一次以下位者的姿态接受别人的条件。

青丘战乱十五年前,立春刚刚到来,魏国掌握兵权的大将军纪长沛一家在深夜里被灭门,将近半个月后朝廷才匆匆发布纪家谋反的罪状,而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纪家府邸里,少了两具尸体。

自那个立春之后,魏国的皇子们开始死的死,疯的疯,皇帝的身体状况每年愈下;邻国的边军里,多了两个新兵;大山那头的雪原里,多了名幕僚;书中的故事始终向着纷乱的战世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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