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泼墨般的倾泻下来,浓黑的底子里,坠着一地月华如洗,碎银子样铺洒开幢幢的流光,清辉满照,柔润若离。
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烦躁闷热,幽静的像浸在一汪泉眼里,眸底水波荡漾,望出去,便仿似沉入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所见所想,一切都不是真的。

若真的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穗儿——”

将鲠在喉咙里的那一抹叹息,生生的咽回到肚子里,岑立夏缓缓转过半个脑袋来,瞅了一眼恭谨着立在一旁的俏婢,眉角跳了跳,直接忽略掉撞进眸底的那一袭扎眼的翠绿色古装,继续开口道:

“我给你的那张方子上的药材,都备好了吗?”

便见那小丫鬟似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时,赶紧回道:

“公主请放心,奴婢特意寻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将药妥帖的藏在了那里,而且按照公主的吩咐,这件事,只有奴婢一个人知道,绝对没向任何人透露过——”

望着她一副紧张兮兮,急于表忠心的模样,岑立夏心情再郁郁,此刻也不由的扑哧一笑,遂起了逗弄之心,调笑道:

“我知道……就像我那不争气的七哥夸你时说的,穗儿你办事,我放心……”

因语气中特意学了几分纨绔子弟的轻薄之气,果然便见这俏婢一张脸红了红,嗫喏嗔道:“公主——”

正笑着,一瞥眼间却望见墙角镇着的那只不知疲倦的铜壶滴漏,瞧来差不多是戌时的模样,想到明日这个时候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岑立夏便觉嘴角一僵,赶紧将跑远的玩笑之心收了收。

“好了,不逗你就是。穗儿,帮我办一件事——”

敛了敛面容,显出几分郑重其事来,岑立夏认真吩咐道:

“按照我给你的方子,将那一副药,三碗水熬成一碗,然后趁热端给我……还是只能你悄悄的做,别叫其他人察觉,明白吗?”

“奴婢明白。”

亦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那穗儿即要领命而去,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便踟蹰着停在原地,憋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公主,那副药,您是要自己喝吗?奴婢虽然不通岐黄之术,却也知道,那药药性凶猛,最是伤身不过——”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关切,岑立夏心里一暖,笑道:

“看来这段时间,穗儿你跟着我也学到不少药理,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出徒了……放心好啦,你家公主我医术高明,不会有事的。你赶快去熬药,一会儿我服下,睡一觉,明日大婚才有精神不是?”

果然一听“大婚”两个字,那穗儿顿时神情紧张,复杂的望了她家主子一眼,欲言又止。

“还不去?”

岑立夏只做不察,半是调笑的瞥着她。

直到小丫鬟应了一声“是”,迟迟疑疑的离去,岑立夏凝着的一张面孔,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

明日……就是她这个冒牌的吕梁国十三公主夏侯缪萦,跟那传闻中的西秦国三王爷赫连煊的大婚之喜了……

将整幅身子,都深深的埋入偌大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波,似能洗去周身的疲累,将僵硬的四肢百骸,慢慢泡的绵软,只可惜一颗心,却依旧重如千钧,不得放松。

浸在水里,如能把俗世的一切都隔绝起来,烦躁渐渐抚平,四周沉静,仿佛可以叫人想通很多事情……但她岑立夏,却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变成这吕梁国的十三公主夏侯缪萦呢?五月五号,立夏,她二十一岁的生日,她平生最要好的两个闺蜜,却当着她的面,为了一个祸水男人,大打出手,她左右开弓,试图拉架,推搡间,被掼倒在地,脑袋磕到桌角,人事不知……醒来之后,她却已经成了这异世里占着旁人身体的一缕游魂……呃……穿越——

以一个二十一世纪,中医院的学生的智商而言,她至今仍解释不了这么恶俗的情节,为何偏偏出现在她身上?

更恶俗的是,她那一双便宜爹娘,吕梁国现任国君以及王后,在听得她胡乱诌得个失忆的借口之后,却似乎明显松了一口气,带着整座皇宫,都绝口不提好好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会撞得头破血流,几乎药石无灵……且只等得她身子刚愈,便已迫不及待的打发她上了花轿,远嫁这西秦国和亲来了……和亲……呃……她的印象之中,古往今来,只有受制于人的国家,才会需要靠牺牲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来换取自身的一时安稳……这吕梁国也不例外——就在三个月之前,吕梁国与墨国的交战中,大将军喻锦程率领半数兵力被困夏邑,死伤无数,功败垂成,指日可待……惶恐之下,她的所谓父王,只得赶忙向一衣带水的西秦国求救……得到的答复是——出兵可以,也没有别的条件,惟有一样:吕梁国的十三公主夏侯缪萦需得嫁给西秦国的三王爷赫连煊……据闻通牒关文里说的是什么三王爷仰慕十三公主风华之类的外交辞令……真相若何,便不是现在的岑立夏可以知道的。

但除了她之外,又有谁关心呢?以一名公主,换取整个国家的苟安,在这战乱纷繁的大离王朝,本也算不得什么新鲜的事。

原先的夏侯缪萦倒好,一头撞下去,求仁得仁,一死了之,却将她无端端的扯了进来。所以说,命运这种东西——它还真不是东西!

一想到明日要嫁的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便宜夫君,岑立夏便顿觉不寒而栗,欲哭无泪。

也不知他长成怎样一副德行?听说那名讳唤作赫连煊的西秦国三王爷,今年芳龄二十有四,少有战名,为西秦国开疆辟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至于为人,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话他凶残暴戾,杀人如麻,但亦有人赞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总之,传闻多多,真伪难辨。

不过也算了,反正如果她不能一觉醒来,穿回到现代,那么明天,她势必要顶着夏侯缪萦的身份,嫁给那西秦国三王爷,到时他是神是鬼,也就自然一清二楚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日的忧愁,明日再算。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岑立夏屏住呼吸,将一颗埋在温热的水波里的脑袋,探了出来……偌大的房间里,水汽氤氲,像笼在半梦半醒间的一场幻境,飘飘渺渺的有些不真实……就在这迷蒙之中,岑立夏缓缓抬起半开半阖的眼眸,触目所及,一张男人的脸,就这么毫无预警的撞入瞳底,倒映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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