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狱九,打小被师傅捡回来的。听师傅说,九八年长江大水,我抱着朽木浮游而下,他在江上行船,用钩子把我勾了起来。
关于这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好像我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别人讲我是被水溺坏脑子失忆了。

我曾经问过师父是不是这样,师父对着我嘿嘿一笑,“你个鸟蛋娃娃,懂个屁,这长江上的事情你能懂多少?年头久了,很多东西说不清的。”那时候我注意到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惧怕。只不过那个时候懂得少,弄不清师傅的心思。

师傅在长江上做船耗子,这是长江上的偏门。师父按照门子里边的规矩给我起了名字,从那以后我就跟着他在江面上来回漂泊,奔走江淮两地。

船耗子说白了就是行走长江,捞水货,放大白糊口。通俗点说就是用自己良好的阅历还有水性,在长江上行船,打捞沉船水货,尸体杂物。我们挣钱糊口,金主花钱息事宁人。

当然了这里边的门道多了去了,不是我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零八年的时候我和师傅出过一次船,那天是六一,有人找师傅说是去老龙沟捞个人,人家给的价钱合适,我们就去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老龙沟是个什么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整个老龙沟的水突然翻腾起来,一双双白色的爪子从水里边往上翻,想要把我们的船弄翻了,我师父沉着气使出各种法子,我们才逃了出来。也是在那一次,我们死里逃生的经历,我才明白了船耗子这个行当里边,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今天又六月一,我的生日,当年师傅把我从河里边捞起来的时候说了,我是天生地养,这就是我的命数。

我师父正在和我商量着过了今天我就成年了,是不是该给我娶个媳妇的时候,我们船舱的门被人从外边弄开了。

我一看,进来的人是船厂的刘五,我见过这个家伙,是个暴发户,往常神气的很,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全身湿漉漉的,就像刚从江水里边出来一样,头发一缕一缕的挂在脑门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但是我闻着他的身上不知道为啥有股子腥臭味,就和从死鱼里边爬出来的一样。

“老九头,跟我出趟船,这些就都是你的了。”他伸出粗黑的手指头指了指我师父。外人都叫师傅老九头。我听人说过,当年一起行船的一共九个人,是把兄弟,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只剩下我师傅一个了。

挂在我们船头的马灯随着江风晃荡,照耀在刘五的脸上,阴暗不定。

“晚上不出船,这是规矩。”师傅盯着刘五的脸,叹了口气。

“屁话,什么的规矩,我有急事。这是一万块,跟我出船,这就是你的了,磨磨唧唧的。”刘五的唾沫星子溅了师傅一脸。我看到师傅的脸有点不自然。

船耗子行走长江,捞水货,放大白糊口,一年能挣几个?而此刻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万块。

“师傅,不能答应的,晚上不能出船,这是你和我说的,是规矩啊。”我神情紧张的看着师傅,生怕他答应下来。这里边是有说道的,师傅曾说过做我们这行的,有两个规矩不能破,夜里出船百阴缠,行船此生不踏岸。这两门规矩,坏不得。

这要是放在往常,我师父绝对不会答应的,师傅这人对钱什么的根本不在乎,但是方才师傅也说了,想要给我娶媳妇,现在这年头,没钱怎么娶媳妇。

“娃子,你别打岔,我和你师傅说话呢。”刘五不爽的瞪了我一眼,“老九头,不是我说你,都什么年头了,这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是正事。”说完他还得意的甩了甩手中的票子,哗啦呼啦的。

“你……”我本来想反驳他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最后化作了沉默,眼神落在了师傅的脸上。

过了片刻,师傅脸色阴晴不定的抬起头来,最后化作了一抹坚定。“成,今晚我就破规矩,但是这点钱不够。”

“哈哈,你倒是会坐地起价,行,加钱是不?老子加钱可以!但是出船了你的听我的。”刘五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被师傅的话给气的,咬了咬牙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塌子毛爷爷。

只是我看到这会儿的功夫,刘五头上的那黏糊糊的东西还在往下滴,身上的臭味越来越重了。我就有点好奇了,这家伙怎么回事。同时我看了我师父一眼,可是师父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难道我的鼻子坏了?我心中胡乱的想着。

刘五直接把钱交到师傅的手上,这下师傅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我坐起身来,穿上蓑衣,戴好斗笠,手提马灯走到船前。这是我的工作,师傅行船,我掌灯。

“你干啥?要走就快,时间不等人啊。”刘五看着我这番动作问道。

“这是规矩。”师傅淡淡的说了一声,示意我别理他。

我不屑的看了他一眼,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给老子在这里装逼,当年我可听说了,这家伙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等着老丈人死了,才当家作主,几年下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

“什么狗屁规矩。”我听见刘五在我身后嘀咕着,我没搭理他,但是我走过刘五身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珠子就像是坏了一样,使劲的往上翻,而且脸上时不时的抽搐着,好像吸料子的一样。

师傅留下的规矩是船耗子千百年来的规矩,不能破。但是师傅也和我讲过,凡事都有万一,晚上出船可以,但是要向龙王爷借来天灯护体,才能找到回来的路,不然的话,夜里的长江水,能吞噬一切。

“汉水船家狱九,夜里行路,水波不清,向龙王爷借天灯护体,三香送鼎,庇我周全。”我站在师傅身边,看到师傅对着那茫茫的江水鞠躬,然后对着船头放着的小鼎上了三炷香。

随后我提起挂在船头的马灯,从里边挑出一截油捻子递给师傅,师傅把那捻子对着江水甩去。

“请天灯,庇佑我身!”与此同时,师傅口中念念有词。

“你这是干啥呢?”刘五站在我们的身后,好奇的看着师父的举动。

“我都和你说了这是规矩,能保我行船平安。”

“真的假的?”刘五似乎有点不太相信,但是又觉得眼前的一幕不可解释,脸色胡乱的变化着。

“行了,可以出船了,今晚你是东家,你说去哪里,我听你的。”我和师傅穿戴好之后,对还在发呆的刘五说。

“老龙沟,你敢不敢去?”刘五嘴里边蹦出来一个地名。

“什么?”师傅的眉毛跳了跳,给自己点上了一袋水烟。我知道师傅的习惯,遇到摸不准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会抽一袋烟来想事情。刘五说这个老龙沟,师傅大概是想到零八年那件事情了。我有点紧张的看着师傅,心里想着,师傅咱别去了。外人可能不明白,只有去过那个地方的人才会知道那里的恐怖。可是师傅收了人家的钱,我一个做徒弟的,不能插嘴的。

“老九头,别说不敢啊,你可是收了我的钱的。”刘五生怕师傅撂挑子不干,嘴里边尖叫,紧张兮兮的。

“这条江上,没有船耗子不能去的地方,只不过晚上去的话,可能有危险。”师傅抽了一袋烟和他说。

听刘五说要去老龙沟,我心里有点打鼓,在我们这一带行船的,一般知道三大险地,断魂涡,雁回荡,还有就是这老龙沟。听老人们讲,以前有一条龙死在这个地方,那龙怨气滔天,才形成这种险地。这老龙沟在三个里边是最凶险的,号称有去无回。

我看师傅的样子也是在担心。但是停了一会儿师傅抽完烟站了起来,和刘五说既然答应了他我会去,但是老龙沟不是一般地方,要加钱。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听我的就行。”听师傅不是想反悔,财大气粗的刘五直接拍着胸脯说。

“你的告诉我去老龙沟做甚?”师傅提起船篙子侧过身子问刘五。

“这个你们行船的没有必要知道太多吧?”刘五支支吾吾的说,这会儿的功夫,我看见刘五身上先前我发现的那种抽搐的频率越来越快了。

师傅眉头一挑手一摊,二话没说,把握着的钱还到刘五的手里。

“老九,你这是干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看着我师傅脸色不悦,立马给陪了个笑。

师傅扫了刘五一眼,“你能找到我,应该知道老龙沟只有我知道怎么来回,你和我说实话,不然的话,这笔买卖我做不了。”

这倒不是师傅在瞎说,这方圆几百里的水路上,只有我师父当年去过老龙沟,而且活着出来了,别的人没这本事,这也是师傅敢应下这笔买卖的底气。

“捞个人。”刘五最后没办法了,拗不过师傅的追问,在船头张望了半天发现没有别人,这才鬼鬼祟祟的走到我们身边低声的说。

“女人?”我好奇的看着这个刘五,我不是听人家说,这家伙是个妻管严吗?怎么还在外边有女人呢。

“这个,这个,是。”刘五紧张的点了点头。

“那行,走吧,今晚你是东家,但是水上的事情,你的听我的。”说完之后,师傅示意我提着马灯站到了船头,他要开篙子行船了。

这年头很多艄公都转行了,船上安了柴油机小马达,人不怎么使劲,但是我们船耗子不一样,有些东西不是这些机器能够管用的。

师父撑着船沿着江道前行,四周是浓浓的雾气,我扬了扬手中的马灯,看到师傅手中的篙子拍在江面上哗啦啦的作响。

撑船大概顺水走了个把钟头,那刘五一直在船舱里边,就在这时候,冷不丁的站到了我的身边,身上那股腥臭味道一个劲儿的往我鼻子里边钻,我厌恶的看了他一眼。

“快要涨水了啊。”我身后传来了刘五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下,船舷上的吃水线果然开始变了,船身也在晃悠。

“今天是二十五,应该是快十二点了。”这船上就我们俩个人,行船的时候,师傅一般是不说话的。我顺口和他聊着。我们这一带的人大多行船,这潮涨潮落的时间大家都懂。农历二十五,涨水大概是在夜里十二点左右。

不知道怎么的,说完这个快十二点了,我心头突然了一下,感觉有点哆嗦,因为就在刚才,不经意间,我突然看见,那刘五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狰狞,看上去猩红无比,就像要吃人一样,他的嘴还不停的耸动着。

“老九……”刘五张了张嘴正打算和我师傅说什么呢,船身却猛然一晃。本来船是顺水而下的,可是这会儿突然就停住了,而且直接往江心里边奔去,紧接着在我和刘五惊恐的眼神中,船不可思议的定在了江中心,打着漩儿,但是四周的水依旧在流动,只有我们的船死死的定在了这里。

“该不是撞在什么东西上了吧?”刘五脸色苍白稳住身形,探出头想要看看,身子却在不停的颤抖。

“滚回来!”就在这时候,师傅脸色一变一把拉住他的脖子把他提着甩回船里边去,随即抬起手中的篙子对着水面用力的抽去。

我看到师傅手腕连抖,一连七杆子抽下去,江面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刘五回过神来了,他先前被摔的七荤八素的,这会儿似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点慌神了,踉跄着身子走到我的身边,紧张的问我师父,“是不是碰上什么脏东西了?”

师傅抬起腿用力的踢了一脚船舷,随即水下一震,似乎什么东西离开了我们的船,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扭过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师傅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劲,死死的盯着刘五。

“水鬼抱船,刘五,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我说的去老龙沟找的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了师傅的话,刘五脸唰的一下变的苍白,眼睛中露出了无尽的恐惧,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我。

不对,是我的身后!

猛然间我背后生寒,全身寒毛立了起来,我扭过头瞥了一眼,仅仅是一眼,就让我倒吸了口凉气。

还没等我做出别的反应,我身边却传来了师父的沉喝,“刘五,你敢!”

紧接着,我就感到我的脖子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死死的掐着我,让我喘不过起来,我挣扎着扭过头去,看到了脸和鼻子歪歪斜斜的刘五,他的七窍里边在往外淌血,那血腥臭无比。

这下我明白了先前闻到的那种腥臭从哪里来的了。同时我疑惑的想着,刘五突然变成这样,那我们这次出船恐怕……

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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