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神隐庙杏树下,女子背上趴伏的人形灵体,看上去就像个孩童,却有着淡蓝色的皮肤,和海藻般浓密蜷曲的长发,缠在女子脖颈上的双臂如同被水浸泡一样湿亮。
樊禅印象最深的却是当时它脸上那十分怪异的神情。并非幽怨恶毒,而似愤怒痛苦,又带着迷茫和不甘,看向她的时候,墨绿色的瞳仁里黯淡无光,没有焦距。

它跟其他害人的妖物不太一样,似乎存在许多模糊的差异,只是一时间还不甚明了。樊禅从未见过这样的灵体,甚至看不出实质,只知道它绝非人死后魂魄幻化。

而这东西已经缠在女子身上很久了,它仿佛只是想吸一点精气而已,一直没有太大动作,又迟迟不肯离开,寄生似地趴伏在背上,使得她日益衰弱。

回想起后来在女子住处第二次见到那妖物的情景,樊禅忍不住皱眉。如今它终是想要夺人性命了么。

“我后来去看过一次,但没找到应对的方法,就在那女子身上留下了暗符继续观察。”解释完一些经过后,她低声道:“这次……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连你都没把握对付得了?”怀里的人想了想,忽道:“听你的描述,那家伙是换生灵吗?”

“你知道换生灵?”

“好歹也是魔界公主,自然了解许多。”勾月微微抬起下巴,幽亮的眸子里映出上方疾速倒退的枝柯,“以夺舍为目的寄生在活人身上吸□□气,逐渐侵蚀入宿主身体里,然后转换灵魂,最终夺取身躯,得以解脱——这就是换生灵了。怎样,我解释的没有错吧?”

“嗯,没错。”樊禅莞尔,垂眸看了她一眼,便足尖点着一簇枝梢猝然跃起,轻踏着成排的瓦楞在一片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掠过。

又轻声道:“起初我也以为那东西是换生灵,可是后来否定了这种可能。换生灵由人类灵魂所化,但它不是,而且,它虽为人形却没有双腿,而有一条类似鱼的尾鳍。”

“竟然会这样。”勾月环在她脖子上的手紧了紧,“到底是什么怪物啊,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呢。”

“我也不清楚。”樊禅神色沉凝了几分,“它似乎不害怕伏妖阵法,以前的手段对它没有多大作用,若强行动手又怕会伤到那个凡人女子,所以很难对付。”

勾月听了不禁有些担心。这时樊禅已经抱着她盈盈落了地,再弯腰将她轻柔放下。

她站好后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条黑洞洞的深巷子里,而面前就是一户人家的门口,透过围墙可以看见里头亮着的一些灯火。这个时候还未熄灯的,应该就是那女子的住处了。

樊禅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提着灯匆匆跑过来,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往外瞧。

见到是樊禅,她脸上变得惊喜异常,迅速打开了门跑出来,原本就红肿的眼里直冒泪花:“樊大人你,你果然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家主人病发了,好像,好像很严重!”

小姑娘口音有些奇怪,着急起来还说得不顺畅,两只手一边胡乱比划。樊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轻声道:“带我们进去,惠子。”

“哦好好,快请进!”她这才看清旁边那儿还站着一位长相极美的陌生女子,也不及生疑,连连应着声让开身,要带两人进去。

一旁的勾月看着她们这番互动,也不做声,只似笑非笑地给樊禅递过来一个暧昧的眼神。后者被看得莫名心虚:“你若想知道更详细的经过,我今后再讲与你听。”

不料美人却凉声驳她:“哼,谁想知道你的事情了。”说完素手撩起颈后长发一甩,就施施然越过她,跟着那位惠子姑娘进了前院。

被带着魅香的发梢甩了一脸的人眨了眨眼,快步跟上。

“二位大人请走这边。”带路的惠子姑娘有些着急,引着人拐上了条便捷的小道。实际上,若不是觉得失礼,她还真想拉着这两人直接飞奔过去呢。

走在她身后的勾月看着四周,眉头却渐渐皱紧。不知为何,她一踏进这地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感觉周遭空气里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而方才来时路上月色还明晃晃的,到了这里竟像是被吸走了一样,阴沉得叫人心闷,连走廊下淡黄的灯光也透着一股寒意。

她看见院子中央还种着一棵快要枯死的大树,光秃秃的枝干沉寂在光影明暗里,如同静止了一般,纹丝不动。这院子里居然没有风……

勾月皱了皱眉,往那棵树上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身后的人发现她神色不太对劲,快步走上来与她并肩。她摇了摇头,也不顾前边还有个小姑娘在看着,就伸手牵住了对方,十指交握在一起:“你这次……可一定要小心。”

“好。”樊禅也感知到了异样,在她手背上安抚性地轻拍了拍。

惠子似有些意外,目光在她们身上游移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现出许多愁色。三人进到走廊里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守在那里的男仆,他们一齐朝着惠子躬了躬身,神色俱是凝重。再行进几步,就能听见不远处屋子里传出些慌乱走动的声响,还有一声声担忧着急的呼唤。

惠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进了屋,扑到床榻前,才刚止住的眼泪又冒出来了:“公主,你怎么样了,坚持住啊,樊大人来了,一定有办法的!”

“樊大人……”屋里端着水盆药盅,焚着符纸的几个仆人立即停顿住,齐齐扭头看过来,如同见了救星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角落里那两个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小侍女也赶快抽噎着擦干泪。

随后走进来的勾月看到这一幕,用尾指轻轻刮了刮樊禅的手心:“诶,被恶灵缠身的凡人女子是什么身份?我怎么听见他们喊……”

樊禅回握了一下手里的柔荑,“她就是东桑国一直对外宣称在养病中的辉子公主。”

“东桑?我听说过,好像离风霖挺远的吧,为什么要来这里?”

“大概是因为她们国度里一位巫师的预言。”她淡淡道,转而看向屋里一干人,“你们都出去吧。”

这些人听了互相间对视了一眼,似有犹豫,但他们显然都十分信任樊禅,只迟疑了一下,就统统放下手里的东西,不敢耽搁地迅速退出屋外,合上了门。

“这些人倒是很听你的话。”勾月挑眉。

“我上次来时帮这东桑国的公主抑制了些症状,他们便认定了我就是那位神巫口中可以救他们主子的除妖师。”樊禅边说着走近床榻,抬手掀开了帘幔。

床榻里的女子还在昏迷当中,双目紧闭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被汗水浸湿,神情有些痛苦。而细看之下,她的肤色已是白中泛出些青蓝,脖子上更爬满了紫红暴凸的血丝,像藤蔓交织,延伸进衣领里。

樊禅眼瞳一缩,立即捋起女子的衣袖,只见那纤细的手臂上覆盖着淡蓝色的鳞片,像鱼一样,乍一看去令人心惊。再撑开女子的眼皮,发现她眼睛里也已经变作了诡异的深绿色,几乎占据了整片眼球,都看不见眼白了。

“这是?!”身后的勾月轻呼了出来,待要再走近些来看时,那女子却冷不防地仰起身剧烈摆动了几下。她迅速跳开,刚要反手防备,床上的人又诡异地平静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疑道。

“那东西已经融合进她的身体里。”樊禅沉声,“并且开始控制她了。”

勾月:“那现在该怎么办?”

“趁它还没完全融合,想办法将它逼出来。”樊禅反掌在房间里笼下一层结界,然后迅速在女子额间写下咒诀,护住她的心脉,稳固其魂魄不被剥离身躯,“这个时候那妖物力量最为薄弱,一旦能将它剥离出来,就可以轻易收服。”

她边说着,手下动作未停,一道道虚划出的光痕组成咒决锁入女子眉心。然最后一笔未落,对方就一下子睁开了眼弹坐起来瞪向她们,目眦欲裂,神情狰狞。

“怎么变化这么快?!”勾月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擒住女子双臂,从背后死死地钳制住她,好让樊禅继续。不料对方行动被制,顿时燥怒地嘶吼起来,声音沙哑可怖,同时挣扎得更厉害了,她差点拗不过,急忙动用法力,“没想到它力气还真大啊!”

“它意识到我们要在关键时候对它不利,看来是被逼急了。”樊禅迅速写完一道咒诀,戟指一点,面前女子的动作立即变得迟缓了些,嘶吼声也停歇住,眼里闪过的一丝清明却很快被浑浊的墨绿色淹没。

“呵,总算安分些了,你新弄的这些符咒倒是对她起作用。”勾月松了口气,不料这时候对方却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盯住她,墨绿色的眼睛里聚起冰锥般的刺骨阴寒。

勾月反应不及与她对视了眼,只觉得有一道寒气倏地直射到自己瞳孔里,脑仁也跟着刺疼了起来。

“啊!!”

“怎么了?!”樊禅发现不对立即在女子身上加了两道定身符,把勾月拉到身后查看。

勾月喘了几口气,却觉得胸口发闷,脑袋里愈发胀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靠近她就好难受。”

没错,在靠近这被附身的东桑公主时,从进门起就产生的那种不舒服感愈发强烈了起来,仿佛有一种力量在和她相抵制,又隐隐激发诱导着什么。而现在对上了这双幽冷诡寂的眼睛,身体里霎时爆发出一种狂躁抑郁的感觉,难以控制。

好难受,好想……撕碎点什么。

她的呼吸渐渐困难,急忙捂住头喘息着退开,脚下踉跄了几步,眼睛里渐渐显出一丝猩红色。

“勾月!”樊禅心下一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用灵息注入经脉查探:“不对,为什么内息紊乱得厉害……”再看见对方眼中聚起的异样,当即凛然。这分明就是要狂化的迹象!

“勾月,你快些平静下来。”樊禅顾不得其他,急忙让勾月坐好,凝神往她的经脉里输送清润之气辅助调节,再施静心诀帮她平复狂躁。

看着对方难受的样子,她的手渐渐攥紧,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之前发生的画面,疑虑越来越重。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了。

靠近她就好难受……

忽然地,回想到了勾月刚刚说的那句话。樊禅神色一变,心头好似闪过什么思绪。目光再转到床上坐着的那人身上,看着第二道符纸已经慢慢变成焦灰,终于醒悟过来。

怪不得之前那些对付一般妖魔的阵法符咒对它没多大作用,而勾月接触到它会被感染狂化——它并不是什么妖魔所幻化,而是……堕化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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