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边的一人一猫也不顾身后还有那莲女在瞧着,就毫无形象地打闹了起来。
而在棠绫靴子都快被抓烂时,水池里终于旋身飞出了一个人影。她们两个听到动静先是身形一僵,然后就倏地转头看去。

只见那人足尖一点,轻巧利落地跃到了岸上。仍旧是入水前那一身干净的灰白色衣袍,不见有半点湿污狼狈,婷婷而立,仙风道骨。

“喵呜!”小白猫脱口而出。

“噗!”棠绫没忍住笑出来,结果脚上又挨了几道。

“现在已经没事了。”樊禅目光掠过那欢快朝自己跑来的白团子,又在后头的粉衣少女身上停留了片刻。扬手一挥,水池里飞出了一个身影。

哗啦一声,那女鬼好似咬钩之鱼一般,生生被一股无形的力道从水里扯了出来,落在围栏边。石板地面打湿了一片,她伤得不轻,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异化成根茎的腿已经被齐齐斩断,伤口里还汩汩冒着暗红的血。

“吼!!”此时她就像负隅顽抗的困兽,低吼着用指甲抠进石板缝隙里,保持着一副防备的姿势,抬起头,一双眼睛恨恨盯着几人。

“咦?她的脚……居然变成了这样……”勾月近距离看了女鬼的模样,惊异之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下意识地转头,却见棠绫已经别过了脸去,想来也是心里有些难受,不忍再看了。

“刘慧茹!”对峙中,樊禅忽然轻声道。

女鬼一怔,猛地朝她看过去,神色有片刻呆滞,而这清冷的声音却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一点点放大。她的吼声低了下来,周身戾气一下子消散许多,眼底却聚起了几分复杂,似在努力分辨着些什么,记起什么。

慢慢地,见她的神色变得十分古怪,嘴里还连续发出一阵低低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听清了,原来是在呢喃着那三个字。

刘慧茹……刘慧茹。是自己的名字么……女鬼忽然眼瞳一缩,半晌才慢慢舒张开,脸上五官扭曲地皱在一起,表情变得痛苦。

有多久没听见人喊这个名字了……回过神来,自己还是那个人类的时候的记忆原来已经那么遥远了,远到再也回不去了。

仿佛大梦初醒,之前所陷落的,却是一个冗长的,叫她不愿再回首的噩梦。

“呜呜——”女鬼发出了一声哭泣般的哀嚎,终于卸下了防备颓然垂下头,杂乱的头发遮住整张脸。啪嗒,一声轻响,地面上未干的地方多了一处湿痕,又很快化开,渗进石板里。

勾月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微微起了变化。此时她们都沉默了,夜风牵起衣角,簌簌的声音如置身一片空旷荒芜,莫名叫人觉得压抑。

樊禅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暗符,随后就见一簇光体从女鬼尸身里脱离了出来,蝴蝶一般忽高忽低地飞动着,最后停落到了她手心里。而那具遗留下的尸体瞬间化作泥灰,散落一地。

“你们不要伤她!”转身的时候,原本一直无法动弹的粉衣少女以为她们要对女鬼不利,终于挣扎着动了动,朝着樊禅喊道。棠绫见状连忙从衣袖里又摸出了一张定身符,准备给她贴上。

樊禅对棠绫摆摆手,朝莲女走了过来。

莲花生于此地,女鬼异变于此地。日夜陪伴,有了亲人般的羁绊,也逐渐被那哀怨所感染,深知其痛,深感其苦……这些,她能理解,可是不能纵容。

她站在少女面前,低头无声看了对方许久,忽然伸出手。

啪地一声脆响。竟是在额头上重重弹了一记。

勾月和棠绫呆住。莲女也愣住了,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抬头看着面前这弹了自己脑门的清冷女子,迷茫中带着委屈,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

“你在助纣为虐,知道么。”樊禅对她说。语调轻淡,却带着几分严厉。

少女捂着额头,有些害怕地小声哽咽:“其实她,她本性不坏,很……很可怜。她只是想解脱……”

“可怜不是为害他人的理由!”樊禅冷声打断她,“你这样做不是在帮她了却夙愿,而是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彻底失去再世为人的资格。”

再世为人……莲女怔怔地看着她。见她转身欲走,又连忙喊住:“你们,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去她该去的地方。”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这次喊出来的却是勾月。樊禅脚步顿了顿,回身看了某只小白猫一眼,便衣袖一挥连带着她一起消失不见了。棠绫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默默地把手里的定身符贴在莲女脑门上……

过了片刻,她们已经来到了离耀县很远的一片郊野里了。

不远处密林中不时传出乌鸦啊啊的叫声,周遭杂草没过了脚踝,一座座坟茔在月光下染着阴影,石碑林立,明显是一片荒废的墓地。这里埋葬的,都是异乡孤骨。

樊禅走到一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的碑前,抬手放出那女鬼的魂魄。光芒一闪,那团好似没有实质的黑色就出现在了墓边,显露出模糊的人形。

“这是你前世的丈夫的坟墓。”她指着那块布满青苔的石碑对她说。那黑影动了一下,慢慢靠近过去,手触到了上头的斑驳痕迹,良久,才道:“原来,他死了……”

声音轻飘飘的,很冷,并没有预想中的失控。然而这冷静却没能坚持太久。

“呵,居然这么快就死了……”女鬼咯咯地笑了起来,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濒临崩溃的愤怒。她跌坐在石碑前,身子忽然颤动得厉害。

樊禅眸色沉了沉,“他很后悔,后来便一病不起,死在了北去的路上。”

黑影忽然静止了下来。女鬼不再笑了,沉默得听不见声息。

“你还爱他么。”樊禅开口问。

女鬼没有回答她。

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你曾经很爱这个男人。”

“十八岁那年,你违背父母的意愿,为了他背井离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与家族断去联系。”她看了眼猛然震颤了一下的女鬼,继续说道:“你愿意跟他一起守着清贫的日子,穿上了粗布衣,干起了农活,日渐粗糙了双手。”

“你把自己一直随身的玉佩典当了,给他买最好的笔墨纸砚来作画写字。”清冷的声音像月下缓缓流淌的河水,惊起尘封的记忆。

“你甚至舍不得他穿得寒酸,自己省吃俭用买了布料一针一线为他缝衣,却连灯烛都舍不得多点。多少个深夜里就着昏暗的光线裁剪,眼睛花了,被针伤了手也毫无怨言。”

“他纳妾的那天,你独自哭了一整晚,第二日却强颜欢笑,只为了不叫他为难歉疚。”樊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那个时候,你仍旧不怪他。因为你觉得没能为他生上一儿半女是自己愧对了他。”

她轻轻说着,勾月在一旁听得出神,渐渐地竟觉得眼睛里有些发酸。而墓碑前那个黑影颤动得更加厉害了,隐隐还听见了些压抑的哽咽。

“不要……不要再说了。”女鬼将头埋进手臂里,声音沙哑。

但樊禅没有停下来。她缓缓走到女鬼面前,伸出手,将两根手指点在了对方头上:“你嫁给他后就再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你在那原本放首饰的盒子里珍藏的,是他当初写给你的诗。每一篇,每一页,你都小心珍藏着,这样就算被冷落了,也有所慰藉。”

随着话音落下,丝丝缕缕的黑色不断从鬼魂体内抽离:“然而,他终究还是背弃了你。他没能经受得住财权和名利的诱惑。”

“你应该恨他的。”樊禅轻声道:“可是,为何因着这恨,把自己困在了泥沼里。”

“他已经转世投胎,不再记得你了,而他前世所犯下的罪孽,也会在那一世得到应有的报应。你呢,你还要折磨自己多久?”

说完这些,她垂下眸子,掌心覆在女鬼头顶,轻轻地抚拍了一下。

女鬼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水决堤,从干枯的眼眶涌出,滴落在墓碑前的杂草上。而那些黑色尽数从身体里抽离消失后,魂魄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慢慢变回了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洗净了污泥的珠玉。

她恸哭不止,凄厉的啜泣声回荡在林间,徒生悲怆。

远处,已经等候在那里许久的黑白无常走了过来。樊禅朝他们点点头,带着猫转身离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小白猫抬头问她。

“天快亮了,我们得回去净化那个水池,不然那片地方的祸乱不会就此平息。”

“哦……”猫低下头,耳朵而拉耸着。樊禅听她声音里似乎有些低落,停下了要御风的动作,回头问:“怎么了?”

“刚刚那女鬼……”勾月犹豫了一下:“她丈夫狠心负了她,还把她害死了。她不是应该恨他入骨么,为何还抱着那块墓碑哭成了那样。”

樊禅微微讶异,垂眸注视了她良久,才转回身去,“谁知道呢……有时候,爱跟恨,很难分清吧。”

“爱和恨……”勾月低声重复,心底好似有什么轻轻触动,却无法切实地感受到,忽隐忽现,若即若离。

这隐隐的焦灼……是怎么回事?猫看着前面那清冷的背影,蓝碧色的眸子里渐渐失神。

她是生来便冷情的魔族,不了解凡人这种麻烦的生物,更不明白他们那些纠结的情感。而那所谓的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此刻好似有点懂了,却又不太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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