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江南,也是北风凛冽呼啸,寒冷无比。天禧寺阔大古旧,更显得一片萧瑟凄清;圣感塔上枯草衰败,乌鸦缩着脑袋栖息在草间,时时露头张望。寺中不乏古树,树枝都是光秃秃的,衬着阴沉的天空,在北风中颤动;院子里地上原有些积水,结了薄冰,偶有僧人走过,都是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被滑倒。
天禧寺的格局,依次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大禅殿,法堂,祖师堂,圣感塔;后面则是藏经殿,贮经廊,轮藏殿,禅堂,东西方丈,钟楼和僧院。慧远住在东方丈室,靠着藏经殿和僧院,方丈室和整个寺院一样,年代久远,失葺待修,门框和窗棂在北风中咯楞楞做响。

玄信一早就听说慧远方丈病了,不能来早课,心里挂念,好容易带着众僧把早课做完,急急忙忙地就奔到了方丈室,跑得太快,在院子里险些摔一跤。一推方丈室的门,两扇门吱扭扭响着,几乎要掉下来,玄信忙扶住,又仔细关好,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慧远塌边。

慧远躺在榻上,正昏睡不醒,玄信摸摸他的手脸,都是冰凉,不由一阵担心。这时一阵阵寒风直吹进来,玄信四顾望望,原来有几处窗纸破了洞,风正从这些洞里灌进来。这间方丈室本来空旷,只有地上摆了一排四个蒲团一只木鱼。慧远身为大明第一大寺院的方丈,竟是一无身外之物,两件僧袍和一件袈裟叠的整整齐齐地放在塌上脚边,盖的一个薄棉被上补丁摞补丁,已难看出原来的颜色。

玄信叹口气,心里想着,也难怪生病,这么大年纪,这是硬冻出来的啊。急忙叫了两个小沙弥来,先把窗纸上的洞都补上,又拎了两个小泥火炉来放在塌前,一个炉上烧一壶水,等到水噗都噗都响的时候,好容易屋子里渐渐有了点儿暖意。

这时玄知报了一床干净被子推门进来,轻声问:“师父怎么样?”玄信接过被子,轻轻地盖在慧远的破被之上,又摸摸慧远的手,不似刚才那么冰凉了,才答道:“好些了”。

师兄弟二人,站在榻前,关切地看着慧远。北风仍旧吹得门窗格楞楞作响,二人找了些废纸,把响的厉害的几处门窗塞一塞垫一垫,总算声音小了些。回头看时,慧远不知何时醒了,目光温润,表情柔和。

玄信连忙道:“师父醒了?好些了吗?”一边倒了杯水,吹凉了些,和玄知扶起慧远,让他喝了口水。

慧远靠在榻上,微微笑着:“我没事,今天早课还好吧?”

玄信道:“都好,就是玄行也病了,刚才玄知去看视过了,还好”。

慧远咳嗽了几声:“天儿太冷,这可冻着不少人”。

玄信赞同:“是,冷起来可比北方不差多少,偏又不烧炕”。

慧远和一众玄字辈弟子都是自北平过来,习惯了北方的热炕。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却没有炕全靠硬抗,每年总有不少人生病。这类似今天的暖气供暖,北方说是冷,其实暖气开了屋里暖和得很,冬天倒比江南容易过。

玄知问道:“师父想吃点什么?厨房里煮了粥,一会儿端过来。还有素包子”。

慧远摇摇头:“我不饿。倒是这天这么冷,煮一大锅粥施粥吧,接济下路上冻饿的施主百姓”。

玄信玄知对看一眼,都有些迟疑,玄信道:“向来惯例都是腊八施粥,这还有大半个月,是否有些突然?”

慧远缓缓说道:“腊八那一天,所有寺院都施粥,天禧寺不过是锦上添花,凑个热闹,百姓也是来取个吉祥意的多,究竟真正需要那碗粥的有几个?我们佛门中人,从俗难免,也没有办法;可是始终要记得,慈悲心才是根本,这个冷天,这时候来喝粥的才是真正需要的,有些人也许喝了碗粥就能活下去”。

玄知道:“可是这样肯定会有非议,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觉得寺院不事生产还是个阔主,听说朝廷要改为让寺里缴税呢”。

玄信很惊讶:“缴税?师弟听谁说的?”

玄知迟疑道:“我听灵谷寺的几位师兄说的。说是皇太孙上奏要限制为每僧只有五亩免赋税,超过部分要缴税”。

玄信迅速盘算了一下:“那我们天禧寺要有一半地要缴呢,可不是小数目”,师兄弟二人一起看着慧远。

慧远叹口气:“我先问你们,现在寺里的存粮有多少?”

玄信想了一下:“有三十万担,大概够到明年春夏之交的”。

“存银几何?”

“每年的田产息入吃喝用是够的”。

“却又是来。既入了佛门,第一便是要‘放下’,如果这身外之物的钱财都不能舍,还学什么佛?朝廷本来对寺院宽厚,所有田产都免赋税,可是究竟出家人要这许多财产做什么”。

玄信道:“但寺里这么多地方都破旧待修,师父这方丈室,也该修一修了,到处漏风。还有圣感塔,已经歪歪倒倒了”。

慧远想说话,却又是咳嗽不停,玄信连忙上前拍背顺气,好容易慧远止住了咳嗽,喘着气缓缓说道:“寺院,佛像,佛塔,这些当然重要,可终究是外物,自有自己的因缘,不要强求”,歇了一会儿道:“圣感塔不用修”。

玄信有些疑惑:“就怕塌了啊,真的危险”。

慧远还在喘气,半天才说话:“你们记得自超师父?”

玄信想了想:“师父是说三十年前的那个高丽禅僧自超师父?”

慧远点点头。

玄信道:“记得。那时候师父和慧光师叔,慧勤师叔和自超师父常在一起。慧勤师叔和自超师父都是高丽来的,那时候汉语还说的不大好呢”。

玄知也笑道:“我也记得,自超师父喜欢月白色的僧袍,特别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换。师父觉得他浪费时间呢”。

慧远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面带笑容:“是啊,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也爱争论,一段经文理解的不一样,常常会争到面红耳赤。其实是误解了修行。。。”

玄信不明白:“为什么争论就是误解了修行?”

慧远叹道:“世间别无佛,心性是佛陀。只要心不被染,心有佛性,则自然成佛,经文的一点歧义有何要紧?那时候年轻,偏认为佛经字字都要弄明白,又偏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玄信和玄知对视了一眼,不置可否,两个人早晚课也好,带弟子诵经也好,始终觉得经文大义是一定要搞清楚的,怎么能和弟子说“一点歧义没关系”,岂不是乱套了?

慧远不看他二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师门有一个代传宝塔,还是宋时传下来,师父临终时交到我的手上,说是此塔前来渡劫,要应在东北来的人身上”。

玄信和玄知不敢打断,同时回想起当年师父送给自超的那个小琉璃塔,师父为什么送给自超师父?

慧远继续轻声说道:“当时东北来的有慧勤和自超,可是慧勤无意挪动,只有自超跑遍了中原大地还要回高丽,我就把琉璃塔送给了自超,只盼自超能助此塔渡劫,了解一段因缘”。

玄信忍不住:“那后来怎么样?”

慧远摇摇头:“自超自回高丽杳无音讯,高丽听说也改了朝鲜”,看看两个弟子又说道:“十年前老衲到了天禧寺,看到圣感塔才发现,那个琉璃塔有几分型似圣感塔;师父当年还说,此塔再来之日,有一段大因缘,让我耐心等待,助此塔完劫。老衲却不知道,是要应在这圣感塔上吗?”说着又咳嗽起来,咳得搜肠刮肚,玄信玄知拍着慧远的后背,都有些担心。

好容易咳嗽停住,慧远看着二位弟子缓缓说道:“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怕自己不一定等得到,你们记住,看到琉璃塔的时候要竭力帮助”。

玄信玄知面面相觑,这个故事有些离奇,焉知不是师父今天病糊涂了?

半响,玄信轻声安慰道:“师父放心,我们记住了,如果这个琉璃塔再出现,我们一定尽力相帮。师父好好歇歇吧”。

慧远又道:“慧勤师弟走的时候老衲去送了一程,慧光师弟不知道后来去哪里了?我托人在北方找他一直没找到,难道也不在了?”眼神不由迷茫,满是担忧。

玄信劝道:“弟子再多打听打听,师父别担心了”。

慧远恍如不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玄信,圣感塔暂时不要动,再等等看”。

玄信答应一声,心里发愁,师父就凭三十年前的一个故事,不顾圣感塔已经破败要修的事实,硬是安排再等,如果哪一天出事怎么办?

半响玄知道:“我一会儿让厨房煮粥,下午就在山门外施粥”。

慧远微微颔首,闭了眼沉沉睡去。冬日寒冷的北风继续在窗外呼啸,门窗依旧咯愣愣作响。三十载过去,昔日高僧已是垂垂老人,还等的到宝塔因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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