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的家宴,开在东苑的拥雪庐,正对着花园。花园里此时薄雪覆盖,花木凋零,老梅未开,是一番北方冬天的萧索常景。池塘里结着点点薄冰,几个家人拿着长竿网兜在捞腐叶。
拥雪庐极大,雕花的屋檐门窗雕刻精巧,但线条宽大流畅保留着几分粗犷,大概是原来蒙古人做的。对着花园的一面窗户却是半透明,仔细看时竟是用极薄的琉璃制成,琉璃特意烧制的透明色,隐隐能看见窗外的风景。“难怪叫拥雪庐”,莲花心里想到,大雪纷飞的时候隔着琉璃窗看窗外的风景,确实有拥雪入怀的诗情画意吧?

庐内按北方习俗烧着两个大的热炕,炕上铺着大红洒金的缎褥,设着秋香色金钱蟒靠背,两边各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极是富贵华丽。徐英带着徐秀,莲花和两个儿媳坐在里间,燕王带着三个儿子坐在外间,中间有一道珠帘隔开,因为厅大,相距蛮远。马三宝,王景弘带着一帮内侍头领和海寿另外开了一桌,知恩也自有徐英的大管家媳妇招呼着坐了一桌。

众人依次落座,徐英把莲花往东让,莲花自然不肯,几番推辞,到底徐秀,徐英再挨着莲花坐下。

徐英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媳妇,大的是朱高炽之妻张氏,肌肤微丰,中等身材,沉默可亲;略小的是朱高煦之妻黄氏,长挑身材,削肩细腰,眉清目秀。张氏有孕在身,已颇明显,莲花连忙道贺。

徐秀嘴快笑道:“这可是四哥的嫡长孙,是该庆贺!”张氏谦虚着,黄氏不由脸色微变,徐英连忙打岔:“添丁都是喜事!听说皇太孙也快有第二个孩子了,也是来年春天,时间差不多呢。”

徐秀也自悔失言,只顾着贺喜不小心伤了黄氏,也忙笑道:“父皇真是福气!四代同堂!允炆那个长子文奎我还没见过,姐姐见过吗?”

徐英道:“这两年我也没回过应天府,听辉祖说是长得好,和允炆一样都是像太子。”

徐秀侧头对莲花解释道:“允炆有个儿子叫文奎,快两岁了。”顿了顿又开玩笑:“公主还没见到允炆,有没有点儿担心?放心吧!我们这个大侄子长得好,品格出众,和公主正好一对,性格也是温和仁厚,你们两个定处得来。”

莲花脸红到脖子里,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徐英连忙道:“阿秀,别这么乱开玩笑!”伸臂搂住莲花的肩:“阿秀总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你别理她。”

徐秀不服气:“难道我说错了?”

恰好这时朱棣带着三个儿子端着酒杯一起过来,徐秀仰头问:“四哥品品理,咱们大侄子和莲花是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多般配啊!”

朱棣端着酒杯,脸上笑得漫不经心,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淡淡地道:“阿秀你也是做了王妃的人,别这么没大没小的。”说着不等徐秀说话,便让三个儿子敬酒。

大儿子朱高炽,今年二十岁,洪武二十八年封的燕王世子,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不大稳当;大概是因为腿不好不怎么动,体型也有些肥胖,自外厅走到里厅已经有些气喘;双下巴圆鼻头,神情平淡,一双眼睛温和可亲。

二儿子朱高煦,今年十八岁,长得自身材到面庞,都像极了朱棣,一样的魁梧高大浓眉虎目,捏着酒杯的大手骨节凸出老茧密布,显然是日常练武习弓马所致;只是言语间有些掩不住的倨傲,顾盼神飞中常显得有些急躁。

三儿子朱高燧,今年十五岁,瘦瘦的身体还在窜高,年青的脸上正发着两颗小痘痘,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莲花。

三位王子先给徐秀敬酒,叫她“十三婶”,徐秀亲亲热热地和每个侄子依次干了,又说又笑,人人如沐春风。然后徐秀拉起莲花,满面笑容正要开口,徐英怕她再开什么过份的玩笑,连忙护着莲花,对三个儿子道:“朝鲜的宜宁公主第一次到咱们大明来,她信佛不饮酒,你们自己喝了就是。”

朱高炽第一个干了酒,诚恳地说道:“欢迎宜宁公主来我大明,祝愿公主此去京师顺风吉祥”。朱高煦也干了,只简短说了两个字“欢迎!”。朱高燧一边饮酒一边好奇地问:“你怎么信佛?朝鲜也有佛教吗?你师父是谁?”

莲花一一谢过,微笑着说道:“朝鲜的曹溪禅宗是中原南宗的一支,始祖道义是六祖慧能的第五代弟子。我自幼皈依,自超是我师父”。

朱高燧摇摇头:“没听说过。你汉语说得很好啊,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徐英笑着呵斥:“什么外国人!朝鲜是我大明藩国,你这么说传到朝廷可不得了!”

朱高燧伸伸舌头:“知道啦!好吧,算你是大明的人”,又侧头看了看莲花:“没想到朝鲜的人这么好看”。

众人惊愕中,朱高煦伸手拍了下弟弟的脑袋:“你这小子,眼红了吧?你也去求求皇祖父,要个藩国的公主回家好了。”

朱高炽连忙给莲花解围:“你们别闹,宜宁公主可不是一般的人。你们听说了沙漠宝塔的事儿了吗?”

朱高燧好奇问道:“什么事儿?”

朱高炽道:“我下午听三宝说的。父王被困在沙漠里,没有马没有水,宜宁公主有一个琉璃塔,竟然出现在空中,三宝带着大军冲着空中的塔奔过去,才找到了父王。”

“真的?”徐秀第一个叫起来。

“不可能吧?”朱高煦不相信。

“有此等事?”连徐英也愣住了。

“什么琉璃塔,快拿来看看!”朱高燧兴奋不已,拉着莲花的袖子摇晃。莲花红着脸微笑着取出琉璃塔,轻轻放在案上。

这时马三宝和王景弘都过来敬酒,海寿跟在后头,马三宝听到众人话语,赶紧上前力证道:“真的是一模一样,整个天空里一座好大的寺院里,中间就是这个塔。真正是菩萨显灵”。王景弘也随声附和。

徐英侧头看向朱棣:“怎么没听你说起?太神了”。

朱棣还是淡淡地:“海市蜃楼在沙漠里不算稀奇,是阳光弯曲照射的自然现象,什么景物都有可能”,说着看了一眼莲花:“公主的塔出现在空中,只是碰巧罢了”。正好莲花也在看向朱棣,二人目光相触,都迅速移了开去。

“自然现象?”莲花垂着头,心底不信。朱棣又何尝不是一样疑惑,回想当日沙漠里一情一景,话语不由停顿,再也说不下去。

正在此时,只听到门口一声洪亮的声音:“恭喜王爷!此乃祥瑞也!”随即一个高大的和尚大步走了进来。管家朱诚小跑跟在后头,一边急急忙忙地报:“道衍师父来了”,显然是道衍等不及通报,已自行走了进来。

朱棣连忙让请,道衍即是前文说过的庆寿寺的住持,十几年前被皇帝挑选随侍燕王,说是和尚,比起佛经却更精通道,儒,兵各家之学,尤其擅长阴阳术数,是著名道士席应真的高徒。

道衍此时已经六十三岁,依然精神抖擞中气十足,步伐跨得极大,腰板笔直;穿一身褐色的僧袍,脖子上挂一串巨大的菩提念珠,鼻如悬胆,一双三角眼里锋芒毕现。进了门就大声说道:“沙漠空中为王爷出现宝塔,此事非同小可!”

朱棣摇摇头,这个道衍惯会牵强附会,拦住了道衍的话头,笑道:“大师还未晚膳吧?坐下一起用些吧?”

朱高煦却来了兴致,问道:“大师觉得这宝塔出现空中和父王有关系?”

道衍随意撩起僧袍下摆,坐在侧面席上:“当然!绝对是吉相!老衲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几次祥瑞,比如铁树开花,凤栖梧桐;但是王爷所见的这个空中宝塔可不一样!”说着锋利的目光一扫众人:“世上本来无有‘塔’这种建筑,传说佛祖当年度化弟子,把身上批的方袍铺于地上,缘钵倒扣于袍上,又再把锡杖树立在缘钵上,这乃是最早的‘塔’,其中实在蕴含了佛祖的无限智慧。佛祖圆寂后,其弟子各自建塔埋葬佛祖的骨灰和舍利,所以‘塔’又是我佛家三宝即佛,法,僧的依托之所。”又拿起桌上的琉璃塔看了看,“此塔轮圆,实乃我佛家至宝,表具足圆满之意,是一切功德积聚之处。出现在空中,乃是天意彰显王爷的功德啊!”

道衍说得激动,众人面面相觑。

朱棣第一个摆摆手:“大师久别重逢,不谈这个,来,用点菜!”

朱高煦却不肯就此罢休:“那大师觉得这个天意是什么意思呢?”

朱高燧也是意犹未尽:“是啊,这个塔是宜宁公主的,又不是父王的”。

道衍看向莲花,久久不发一言。莲花裣衽一礼,也不说话。

就见道衍的面上闪过探究,关怀,惊讶,震动,等等各种表情,半天才说道:“公主此去京城多多保重。”

莲花不大明白,微笑着回答:“谢大师关怀。业生世界,即使有什么,也是莲花自己的业障,自当一力承担”。

朱高燧忍不住了:“道衍师父,你说明白点儿,什么事情啊?”所有人也都关切地看着道衍。

道衍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各位到时便知”,说着转了话题:“王爷听说了吧,朝廷派齐王统领山东沿路兵马剿击倭寇呢”。

果然朱棣的注意力立刻到了这件事:“我才看到邸报。山东说是倭寇闹得厉害,尽然敢劫持过路商旅。”莲花听到“倭寇”也连忙仔细聆听。

朱高煦愤然道:“小小倭寇也太猖狂了!让七叔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道衍看着朱棣:“王爷怎么看?”

朱棣沉吟道:“老七既然去了,一时肯定是能剿灭的。可是怕难根除,海岛上源源不断地又会过来。”

朱高煦问道:“为什么不打到岛上去?”

朱棣摇摇头:“劳师远征,谈何容易。倭寇来自于一个叫日本的大岛,当年忽必烈派水军远征,结果两次都是遭遇暴风无功而返,一次已经在博多湾登陆了都没用。海战必须要有强大的水军和船队,我大明立国不过三十年,这些都还弱。”

立在一旁的马三宝插口说道:“应天府靠近长江入海口,只要朝廷愿意,还是能造出大的船队的。”

朱棣看了马三宝一眼:“父皇觉得倭寇只是藓疾小患,只要海禁了不影响中原就算了。蒙古未平,暂时不会考虑这些事的。”

马三宝看向莲花,心中不忍;朱棣也看了一眼莲花,缓缓说道:“日本国如今南北统一,朝廷可以派使臣去找日本的足利义满将军,要求日本国约束沿海倭寇,这应该是根治之法”。

莲花不啃声,默默牢记,心中踌躇:此去京师,能有办法说服朝廷吗?

道衍远远看着莲花,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悲悯。

拥雪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雪花,透过琉璃窗,飞扬曼舞,似“剩喜满天飞玉蝶”,又似“故穿庭树作飞花”。宜宁公主的万里求援之路,仍然只走了一小步,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