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旻回到清王府时见闻说神色异样,他正要询问就见闻说一直望着偏苑的方向,他当即明白过来,这就朝偏苑过去。
闻说发觉玄旻此时的脚步就跟这不断的秋雨一样有些急切,但他身形尚稳,也就看不出多少与过去的不同,但最终在最后一个拐角处,玄旻停了下来,闻说也不得不止步。见玄旻朝自己打个退下的手势,她便就此离去。

灵徽自从去了唐绍筠身边就从未回过清王府,日常都是靠闻说传递消息,今日她突然回来出乎玄旻的意料,所以在他知道灵徽身在偏苑的刹那间,他觉察到心底久违的惊喜,这远比当初他得知自己终于能够离开梁国的消息还要令他兴奋得多。

灵徽听见脚步声而回头,与玄旻隔着雨幕相见,秋雨将两人之间的空间填满,雨声也令他们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中交流。

玄旻顺着回廊走入亭中,注视着终于清晰了的灵徽面容,像是有些陌生,却因为她眉间的清冽而寻到了熟悉的感觉,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亲自回来?”

“唐绍筠去了云丘。”灵徽道,“是靖王的意思,去了有几天了。”

“闻说居然都没回报。”

“闻说每天要帮你暗中处理那么多事,不可能事事都顾及到,更何况唐绍筠走得很隐蔽,几乎没人知道。”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他走得很匆忙,当天从靖王府出来就立刻去了云丘,我都没来得急跟他打上照面,只是后来听下人含糊其辞地说是他出去了。我以为是哪里的生意出了问题,他赶着去解决,今天才从别人口中问出了……”

玄旻一把扣住灵徽手腕将她拽到跟前,眸色深沉,道:“你不如把谎话编得再好些才来跟我解释。”

不知是不是玄旻回来时身上沾了雨水,这会儿他的掌心都还有秋雨微凉,眉发也有些湿润,灵徽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水汽凉薄加深了他本就冷冽的神情,看得她心思一沉,道:“我就是故意晚些再告诉你,看看一向都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你在没有及时了解情况之后会怎么做?”

玄旻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灵徽吃痛遂低吟了一声,她却不肯服软道:“唐绍筠走之前只告诉我是靖王让他去处理这些东西的,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我没问,他也没说,现在过了这么久,我想他大概已经做完了。”

“当初山长水远的齐济都在我的意料这种,何况现在一个云丘?”玄旻微微松开手,看着灵徽手腕上已经被自己拽出的红印,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再看向灵徽的眼光随之暧昧起来,道,“既然难得回来一趟,晚些时候再走。”

他的手将要搂住她的腰,灵徽敏捷地将他推开,在这眨眼之间,她蓦地感受到心跳的异样,然而玄旻在她视线中的模样依旧冷俊。她不由按住起伏的心口,也按到了胸口的那一块玉坠,最后抬起头恼怒地盯着玄旻,比起方才相见时的情形,现在的他们之间的不互相让更要明显许多。

灵徽在玄旻的注视下蒙上面纱,戴上风帽,转身要走时再与他道:“靖王与许多商贾都有私交,从他们那里拿过不少好处,在建邺之外有一些私宅和私产都是通过钱庄另外的户头记录的。”

这是她在过去帮唐绍筠处理商务的过程中自己打听与摸索得到的讯息,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肯定,却也八九不离十。西雍通过另设钱庄账户存放非法所得,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有一些正是通过唐绍筠的手去办的,而唐绍筠对她并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她才能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到线索。然而这一次唐绍筠突然离开建邺的目的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找了几天的线索也毫无头绪,这才来找玄旻,顺便将靖王私底下的勾当也都一并告知。

灵徽走得毫不犹豫,那身影罩在宽大的斗篷下好似日间出没的幽灵,转瞬便消失在回廊的尽头。玄旻望着雨帘之后已经不见了灵徽的空墙有片刻失神,雨声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便不想留在此处,就此提步从另一处走了。

回廊暗处,白色斗篷下却有一双黑瞳将玄旻离去的背影映在眼帘中。雨声杂乱也让她无法安宁,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亲自回清王府告知这一切,只是忽然想回来了,又恰好有机会就索性任性一次。见到玄旻的那一刻,她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次并没有白回来,然而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样的心声究竟有什么意义。

闻说善意的提醒让灵徽从已经飘远了的思绪中回了神,她就此立刻离开了清王府,没想到在唐府门外见到了恰好回来的唐绍筠。

灵徽偶尔会去茶庄饮茶,今日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出去再暗中去了清王府,所以听见唐绍筠询问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回答的。

“我只是担心你雨天出门,路上或许会出意外。”唐绍筠解释着自己的关心,在灵徽面前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惟恐有一丝让灵徽觉得不舒坦,然而他从未见灵徽有半分高兴。

“雨天出门路上人少,比平时还要清静。”灵徽一面进门一面疏远地回应道,见唐绍筠站在原处迟疑,她回身相顾,问道,“累的话先去休息吧。”

这句根本算不得关心的话却已经令唐绍筠内心雀跃,他立即笑着走去灵徽面前道:“我只想着赶紧处理完了事情好回来见你,见了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灵徽从不对唐绍筠的热忱给予任何回应,这次依然如是,她不过淡淡道:“有什么事会让你赶不及回来就离开建邺?”

唐绍筠欲言又止,见此时不方便谈话便道:“你才回来还是先去将衣服换了,去去身上的湿气,稍后去书房我再与你详说。”

“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哪怕平日行事再仔细,在灵徽面前他便是这样会因为她给予的一点点回应而忘乎所以,当听见灵徽这样问时,他才有些后悔,可在见到灵徽转身离开的背影时,他更后悔自己方才的口没遮拦,但也没勇气将灵徽拦下。

灵徽稍后停下脚步再去看唐绍筠,见他也难免淋了些雨便放软了语气与他道:“你也去换身衣裳吧,书房见。”

秋雨不歇却无法阻断灵徽这一刻的温柔,虽然在其他人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体贴之词,但唐绍筠却甘之如饴,大抵唯有他对灵徽的心情才能因为这一丝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柔情的淡漠而产生十分的喜悦。

正如谁都不知灵徽回去清王府的真正用意,谁都不晓得在去往偏苑的那一路上玄旻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的原因,有些事能够被察觉,但有一些则无从点破。

唐绍筠告诉灵徽,他去云丘的目的是转移一批钱款的流向,为西雍日后的计划做个铺垫。但当灵徽细细追问时,唐绍筠却也摇头,说他并不清楚西雍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将从艾和那里得到的一笔钱转入云丘的某个钱庄户头。

“难道那是靖王暗中在外设立的?”灵徽问道。

唐绍筠摇头道:“我让人查过户主,出乎我意料的是,户主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但这个户头下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钱款进出,可经营这个户头的人隐藏得太好,我一直都没能查出来,要说是靖王有可能……也不可能。”

“过去太子和康王在齐济与梁商互相勾结,靖王未必不会这么做。再者他一向喜好结交朋友,建邺城大半的文人墨客,甚至是朝中官员都跟他有些关联,经营人脉,钱是不可少的,就凭他那些俸禄和陈皇的赏赐并不见得能完全满足他的需要。人心向来不足,我看靖王私底下也没少干那些龌龊的勾当。”灵徽分析到最后已然对西雍嗤之以鼻。

“我倒觉得那个户头不一定是靖王所有。他既然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就没必要再隐瞒户头的主人,他又说有什么计划,想来也不至于将自己辛苦隐藏的东西翻出来。依我之见,那个户头的真正主人不是靖王最信任最倚重之人,就是他最想对付的人,他要放长线钓大鱼。”唐绍筠道。

灵徽似被唐绍筠这句猜测点醒,却没有立刻接话,假作谈话之后,他即刻就将这个消息通过闻说传给了玄旻。玄旻当即让闻说亲赴云丘进行调查,结果当真惊喜,那个户头居然是景棠所有。

“没想到太子的胃口比我想得要大得多。”玄旻看着闻说带回来的情报叹道,“齐济的走私原来只是他作为私产的一部分,云丘这里的数量同样大得惊人。”

“云丘一带最严重的现象就是圈地卖地,太子在那里拥有不少私产私宅,这次靖王让唐绍筠将付易恒贪赃来的钱款以各种名目分别打进了太子跟相关官员的户头里,看来是准备从这里下手。”闻说道。

“靖王居然能查到太子隐藏如此之深的东西,可见他也必定深谙其道。”玄旻看向闻说道,“查清楚靖王在云丘一带究竟有多少私产。”

闻说应声之后忽然问道:“听闻王爷近来主持永安寺修葺之事,一切都还顺利么?”

“你是听说太子与我起冲突的事了?”玄旻见闻说默认后才道,“他的心性配不上他的野心,而他的野心在我面前也不值一提,鼠目寸光之人不过是为他人铺路而已。”

玄旻所指的冲突前因正是前些时候景棠代皇后陪同太后前往永安寺上香,寺中负责翻修的工匠不慎惊扰了太后凤驾,景棠因此大力斥责,甚至将这件事报去了今上跟前,直指整个工部作风懒散,工部领导者督导不严,请求今上降罪惩罚之事。

当时玄旻主动请罪,认为永安寺翻修由他主持,属下惊扰太后是他失察失职而罪不及工部其他领事官员。可景棠却认为工匠散漫并非一朝一夕养成,必定是平日就少受管束才有如此结果,依旧恳请今上予以工部官员相应惩处。

谁都看得出来景棠不过借着这个由头在针对工部,至于工匠真正惊扰太后的原因也没有几人能够说清,毕竟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而景棠恰是其中一个。事后他如此大张旗鼓地要拿工部问罪,在有心人眼中这不可不谓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巧合”。

“要拿工部不急在此刻,他这样贸然动作明显是要强行降罪工部的同时再下我一程。他的疑心倒是重,偏偏身边还没有能够信任之人,瀚海孤舟必然是行不远的。”玄旻冷笑道,“你如今带回的这个消息恰好有用,辛苦了。”

闻说少见玄旻如此待人,一时间有些怔忡。倒是玄旻看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开口问道:“还有话要说?”

闻说摇头道:“我上次见灵徽时瞧她脸色不大好,不知是不是病了。”

玄旻本就肃冷的脸色顿时添了一层莫名的神色,他探究地盯着闻说沉静的眉眼道:“想说什么?”

“王爷所说的瀚海孤舟让属下一时有些感慨,这些年来的灵徽不也正是海上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能够泊岸。”

“路是她自己选的,所有的结果就理应由她自己承担。现在不是你该妇人之仁的时候,那边没有其他情况么?”玄旻的不悦之色已经明显。

“太子要拿工部的罪,靖王并没有任何动作,想来是因为王爷跟太子当庭闹了一出,让靖王以为你们之间有了隔阂,他正在静观其变。”

玄旻此时已躺去榻上合了双眼仿佛睡去。闻说见他多时都没有动作,便去拿了条毯子替他盖上,却不想他突然惊醒了似的,猛然扣住她的手,惊得她也立刻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发觉玄旻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正是一直以来被他压抑在冷俊之下的常人都会有的各种情绪。

其实玄旻所说的孤舟又何尝只是灵徽,长久以来生活在仇恨中的他也从未停止过独行,哪怕他的身边曾有过瑶姬,还有闻说,甚至是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被他真正接纳。而那个他想要接纳的人,也因为内心的纠葛与最终的目标而被他推开,两相走在平行的道路上而没有交集。

他正是深知自己的可悲才选择独自前行,但人毕竟是需求温暖的动物,再坚韧强大的人也会有片刻的软弱与自我防备的松懈。闻说正是见证了他每一次无意识卸下自保盔甲的人,也正是这一刻的玄旻让她无法放下两人之间多年来的情谊。

如玄旻说的,她有妇人之仁,而这样的仁慈最多地被用在了玄旻的身上。她就好像过去瑶姬那样守护着这个从出世就落入世间的可怜人,注意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些感受,替他收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他,又或者就此隐瞒,如果最后的结果太过悲惨的话。

玄旻稍后才恢复了神智,失神地松开扣着闻说的手,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了。”闻说见玄旻从榻上起来便问道,“王爷要出门?”

“去太子府。”玄旻又醒了醒神后与闻说道,“交代你办事的事务必仔细,即刻动身吧。”

闻说就此离去,而玄旻却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的浅眠中,那朦胧不清的梦境里依稀有一道身影,内心有一个声音蛊惑着让他伸手去抓,然而他在梦中试着抓了几次都未果,当他最后一次去抓时就抓住了闻说,那梦也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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