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五年的第一场降雪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漫天的飞雪顷刻而至,风云变幻也只是在眨眼之间,寒风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席卷了整座徽京城,自然也包括城郊那些连绵的山峦。
玄旻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猛烈地撕扯着垂坠在天地间那一片素白的帷幔,用的力气太大了,也就成了如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雪,那些碎片便是此刻充斥在山间野地的飞雪。

这一间小屋是当初玄旻让闻说特意建造的,小屋下头不远的地方有两座坟,一座是灵南的,一座是灵淑的,他原本很少过来,但自从灵徽离开之后,他每三个月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甚至间隔的时间更短,用闻说的话来说,算是睹物思人吧。

章和十年那一场出人意料的死亡让原本已经发生改变的玄旻重新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阴鸷寡言,有时甚至性格乖戾。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是个让人不敢也不愿意去亲近的帝王,哪怕是从瑞王那里过继过来的太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也不见得跟他多亲近。

玄旻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没有后宫嫔妃,除了登基之初所立的皇后灵徽。可先皇后在章和十年的某一天突然死于自己宫中,玄旻却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追究,只是将皇后的先葬于皇陵,给予追封,便没有了下文。

自此之后,他便常来这座山里,在这两座坟前静坐。这大约是他出生至今做的做善良的两件事,将先人尸骨寻回,重新安葬,免得她们成为孤魂野鬼。可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灵徽这些事,就连闻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说,还是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然而斯人已去,他终究是没有机会说了。

窗外的风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将那些过往硬生生地从记忆深处拽了出来,让玄旻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那些还有灵徽在的岁月,哪怕当时他们针锋相对,哪怕她曾用那样深切痛恨的目光看他,可他到底无法忘记,曾经因为她的出现而令自己有过刹那去相信这世间还有美好之物存在的话,尽管最后是他亲手将这样的美梦打碎了。

玄旻看着窗下正默然坐着的少女,她低垂的眉眼像极了灵徽。屋里虽然烧着炭盆却还是有些冷,她穿着白衣、裹着白斗篷,一张脸上并没有多少血色,唇色却尤为红润,大约是肌肤太过苍白,将那一双眼睛衬得异常乌黑,目光微冷,也跟过去的灵徽如出一辙。

原本玄旻上山拜祭灵南与灵淑,却没料到在坟前看见了她,当时那一眼便让他震慑当场,再加上她一身雪白,便让玄旻以为是白日见了灵徽的魂魄。少女见有人过来,立刻往山里跑,玄旻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追,无奈他的腿伤影响了行动,虽然那少女跑得不快,他却也追不上,不想最后风雪忽来,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山里。

也许是坐得时间久了,玄旻看见少女掏出一只布袋子和一把小刀,从布袋子里取出刻了一半的木偶。只是屋里此时还没点灯,光线太暗,少女终于回头问道:“我能点灯么?”

她的声音清冽冰冷,跟灵徽却不像了。

玄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想是受了少女的感染,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片叶子,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见玄旻应答,少女索性起身自己将台上的蜡烛点燃,烛火亮起的瞬间,原本昏暗的屋子都显得温暖了一些。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少女就坐在灯的旁边,恰好是玄旻对面的位置,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雕起木像来。

她手里的木像应该是一个正在跳舞的人,不过姿势看来有些奇怪,跟一般的舞蹈姿态不太一样。

玄旻看着灯下认真雕着木像的眉眼,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当年在齐济城外的简家山寨里,悉心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灵徽,她们本就极为相似的眉眼里有着一样的专注和认真,如果不是清晰地知道灵徽已经故去,他大概会以为面前的少女就是他长久思念却始终不敢提及的那个人。

尽管他们已经分别十五年,他也将尽力克制着对灵徽的想念,但每每回忆起那道素影惊鸿,有关她的一切就依然鲜活,仿如那些事都还发生在昨日,譬如他第一次见到灵徽在弋葵三阳台上起舞的身影,譬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横戈七城和无数珠宝作为交换她的筹码,譬如清王府里充满敌意的相处,那些浸透在仇恨和愤怒里的昨天都还那样清晰。

他记得那一次在福临山曲水涧里,灵徽跟唐绍筠太过亲密的交谈,尽管是出于计划安排,但两人之间的接触已经令他不怿,所以他吹曲抒情,吹的正是当初灵徽跳祭祀之舞时的曲子。还有那一次灵徽赶往穹州说服宋适言,他莫名地担心灵徽会一去不回,因此借着闭门思过的时间日夜兼程奔赴穹州,却不慎坠马,落下了终身的腿伤。那时候他带伤跛足登上高地,见到面对生死已经镇定许多的灵徽,他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灵徽已经有能力继续在报仇之路上行走。但他的内心又因为灵徽那已经消失的悲悯而无比失落,于是他再一次吹起那首曲子,也看见她闻声而来,两人隔着一道山谷遥遥相望,她到底还是没能看见那个为她千里披星戴月而来的自己。

屋内的乐音想起,本就哀婉的音调因为微暖的烛火而平添了几分温柔,少女一面雕着木像一面听,眼里的那尊木像像是活过来似的,让她仿佛看见了一道随乐而舞的身影,穿着跟自己一样的白衣白裙。

她从这样的乐音里听出了追思的味道,一种执着的等待,让她不由想起母亲曾经的眼光,好像正是对这种怀念的拒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觉得有趣,眼前这个初初相见的陌生人仿佛认识自己的母亲,可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一切不过是她在这一段曲音中的突发奇想。

玄旻注意到少女脸上逐渐显露的笑容,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直到他吹奏完毕,那抹笑容才跟着消失,然后他听见少女问他:“先生是梁国人?”

“何以见得?”

“梁音多婉转悠扬,陈曲则激进有力,纵使有柔和音调也暗含刚健果决,不会跟梁音一样娓娓道来。”她的面色还是犹如坚冰,语调却温和不少,只是依旧让人感觉不到亲近的意思。

玄旻放下叶片道:“非陈非梁。”

少女垂首以示歉意,继续雕着手里的木像。

“姑娘是梁国人?”玄旻问道。

少女停下手中动作抬首问道:“何以见得?”

“木像的动作正是梁国祈祀之舞中的‘天祝’。”玄旻注意到少女眉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想来她本身并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

“我生在陈国。”少女言毕,接着雕刻。

这样的回答模棱两可,玄旻以为她有意隐瞒,倒也不加追究,毕竟荒山野岭会有这样一名少女出现,还是在灵南跟灵淑的目前,已让他明白一些了。

室内就此陷入新一轮的沉默,烛火荧荧,照着桌边的两个人,神情五官都照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少女手中的木偶在光线里显得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忽然道:“先生是故人?”

“为何有此一问?”

“山间荒僻,少有人烟,就连这间屋子我都是今日跟随先生前来才知晓的。”

“姑娘是故人?”

少女摇头。

“我非故人,只是恰好在此结庐,与山下两位偶作邻居。”

虽是看来阴沉的眉眼,作答时,玄旻的神情也让人看了不甚高兴,可她分明知道他说的不尽实话,还是不曾追根究底,毕竟那句“偶作邻居”确实也不是假话。

心里想得多了,也就一时难以顾全手里的动作,她不慎将手指割破了,吃痛地叫了一声。

玄旻闻声看去,见她的手上出了血,就连木像上也已经沾了痕迹,他便立刻去找了药箱出来。

一阵忙碌,便打破了室内原先的安静,也就让包围住小屋的呼啸风声都小了许多。少女借着注视着玄旻蹙眉替自己包扎的样子,她本就与往日不太一样的心情更有些莫名其妙的高兴。只是她素来不善表达情感,就算是面对玄旻的帮助,她也只是说了一声“谢谢”,清清淡淡的两个字,让人听来颇为敷衍。

包扎好伤口之后,她拿起木像想将上面的血迹擦去,可血痕已经沁入了木身,是再也擦不掉了。虽然有些遗憾,她却并没有就此弃置了木像,又发觉木像的人面刻画得不够细致,便又拿起小刀细心地修改起来。

玄旻见她心无旁骛,原本不想打扰,可这少女的神情似有魔力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那片树叶,再一次吹起了梁音缓缓。

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室外的狂风夹带着飞雪立即扑进的屋里,随即吹灭了台上的烛火,也惊动了玄旻和白衣少女。

闻说立即关上门,不及将身上的雪花拍落就快步去了玄旻身边问道:“没事吧。”

桌边的另一道身影顿了顿,随后才又将烛火重新点燃,与闻说打了个照面。

闻说见到少女毫不回避的目光有刹那失神,却很快恢复过来,继续与玄旻道:“风雪来得突然,我只顾着找你,没赶得及回去通知他们,我看一时半刻这雪也停不了,今晚只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玄旻点头回应,转过目光时,见少女又开始了雕木像的动作。

闻说看看玄旻,见他盯着那片树叶不再说话,而白衣少女也专注在那个木像上不搭理旁人,这样怪异的沉默让她有些不甚自在,但她最终只是站在玄旻身边,就跟她过去至今一样,尽她作为侍卫应尽的责任。

如此一夜便在狂风暴雪中度过,翌日当白衣少女醒来时,玄旻跟闻说已经离去,而那只还未完成的木像也不翼而飞,她猜想应是被玄旻拿去了。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她从小到大已经雕了不少,因此并没有生气。

打开门的时候,扑面而来一阵刺骨寒意,让白衣少女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稍作调整之后才缓缓睁开眼,见山中一片晶莹雪白,极目之处皆为冰雪,说是好看却到底颜色太干净了,反而太过晃眼。

她轻轻将小屋的门关好之后便又回到了灵南与灵淑的坟前,周围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唯有那两块墓碑被人特意打扫过,此时不沾一丝雪尘。她走去墓碑前,发现碑上放着一块玉坠子,十分普通的玉料,就连上头雕刻的丝萝乔木的图案也不够精致,绝对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她将玉坠握在手中,虽然困惑却也知道是玄旻特意留下的,大概是作为那个木像的交换,可那尊木像还未完成,上头还沾了血,哪怕完成了,价值也不及这块玉坠。不过既然玄旻这样做了,她也就收下了,就算是红尘相逢的一个纪念。

马车的声响隐约传来,她走去一边的高地远望,果真见到了一辆马车正徐徐朝山下势去,她想,那里头应该就是坐着玄旻和闻说吧。

玄旻看着高处的那一袭白衣,仿佛与周围的清冷融为一体,这样的遥遥相望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年还在弋葵的时候,他也是隔着人山人海,望见了三阳台上的灵徽,一样的白衣胜雪,然而如今已经沧海桑田。

“你们居然骗了我十八年。”玄旻放下车帘后看着闻说道,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发出一声让人莫可名状的叹息,似是悔恨,却又带着自嘲,其中的无奈清晰可闻,还有些欣喜。

“是我擅作主张。”闻说垂首道,“我原本只是想试一试,没料到真的将她救活了,就连孩子都意外保住了。可是她不想见你,说如果带你去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再寻短见。我不忍心,就将她藏了起来。”

“你还带她来这里?”

闻说抿唇,似是为难,目光黯淡道:“她一心求死,我想唯有减少她对你的恨,才可能让她有活下去的支撑。”

“何必?”这一句话更像是玄旻对自己说的,却终究有些怨闻说的自作主张,“事已至此,死了不比活着好?”

“她死了固然一了百了,可是她的死,对你而言就意义重大了。”

那时他生命中剩下的最后一丝光明,哪怕已经微乎其微,却是能够让他获得欣慰与安宁的唯一理由,可灵徽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斩断了他往后岁月里的温暖,这样激烈的报复对比他做下的那些事并不十恶不赦,可闻说到底是心软的,尤其是事关玄旻的时候。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磨出了灵徽的棱角,原本是想要以此作为复仇的工具,却不想最后被灵徽用尽全力地在心口上扎了一刀。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并非成为孤家寡人,而是这个孤家寡人是由最心爱的人造成的,在自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被突然从九重天推下了地狱,那样的落差才是致命的。

“你怎么知道的?”闻说问道。

一个长得很灵徽那样像的少女,手里雕刻的木像是灵徽当年跳过的舞,她见到闻说那一刻时眼中没有任何面对陌生人时的警戒,反而坦然地回应闻说的目光,更何况,那个少女的年纪看来跟他和灵徽的孩子也相仿。再者,闻说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眼里是惊讶,而不是过去的防备,就足以证明她们是认识的。

玄旻没有将这些发现告诉闻说,而是又听女侍卫道:“她并不想留在徽京,我原本是想等她生产之后就将她送回梁国旧部,好有人照顾她,可我又想这并不妥当,加上她产后体弱,也不适宜长途跋涉,我就将她安置在城郊,她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

“你每一次要过来之前,我都会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出来,也避免了你们相见。她恨你,恨得只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来了断一切。可她没有当初那样的勇气,因为她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闻说顿首,观察着玄旻在听见这句话后的反应。她知道玄旻在责怪自己的最做主张,她也为自己延长了灵徽的痛苦为自责,所以这些年,她一直隐瞒了灵徽母女的下落。沉默之后,闻说继续道,“听她那样说,我开始后悔当初救她,这些年她没有一天是高兴的。不过她并没有把你们之间的事情还有那些仇恨告诉孩子。”

“像她的性格。”

“你……”闻说欲言又止,她看见玄旻又一次挑开车帘回望那个山头,他眼里的神情有些复杂,像是正在纠结什么,寒冷的空气仿佛在他眉眼之间结下了冰霜,也将他的某些想法就此冻结住。于是她选择沉默,将那个问题淹没在辘辘的车声里,轧进地上的尘泥里。

她还是那样站在山头,却因为他们逐渐被拉开的距离而越来越模糊。玄旻一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才放下车帘,眉头紧紧皱起,却再没有追问有关灵徽跟那个孩子的任何情况,大抵他只要知道这个事实就已经足够,这些年来的怀念也有了终极,也算是释怀了。

昨日一场风雪,换来今日晴空万里,虽是冷冽冻人的天气,然而天光明亮,苍穹高湛,总是一舒胸怀之后只得满腔冻彻心扉的寒冷,也觉得心胸开阔许多。

高崖之上,少女孤身伫立,望着那辆最终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不禁莞尔。她转身回到墓前,朝灵南与灵淑躬身行礼,道:“昨日未及与两位姨母拜别,明天我就要离开徽京前往弋葵。”

那是母亲过去经常提及的地方,说是故国家园,可因为身体之故一直都没能再回去看看。可她知道,除了重病拖累,还因为母亲心有眷顾,那样的感受她不能理解,只是在母亲临终前,她答应母亲会亲自去弋葵看一看,将那里的变化都记住了再回来告诉给母亲听。

于是她孤身上路,早先也已经跟闻说打过招呼,只是离开徽京时,她仍不忘回头看一眼那高耸伫立的城门,她不会忘记在这里度过的十几载时光,虽然总不免冷清孤独,却也还算自在。尤其离开前与玄旻的相遇,让她感叹缘分奇妙,以后归来徽京,如果还能遇见,与他结个忘年之交也未尝不可。

她最后将那块玉坠妥帖收好,就此西出,与徽京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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