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家村中。
都九江看着桌子上摆着几个孤零零的铜子,有些头晕。一个月家中所用的银子,就被一顿饭吃得剩下这么点?任哪位当家的也得眼冒金星啊。

都老头右手扶着沟壑纵横的额头,轻叹道:“你们几个怎么不全吃光了再回来,剩这点钱也就几个馒头的事,对你们那肚量来说,也不算费力气。”

躺在床上的清秀少年似乎没听出来师傅话里意思,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扯着嗓子喊道:“实在吃不下了!”

看到都老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在旁剔着牙的鄂老头也觉得气氛不对,赶忙冲站在一旁的大淳说道:“快把孝敬给你师傅的东西拿出来!”

面憨心慧的大淳点点头,把从饭馆里带回的熏鸡放到桌上。

都九江闻着那扑鼻的香气,脸色这才慢慢转好。

正当他要撸胳膊挽袖子享受徒弟们的孝敬时候,就听见门外有个又甜又脆的声音喊道:相公哥哥,听说你给俺带好吃的了……

窗外的秋风有些冷。

老都的心里有点凉。

想起来饭馆中老人问起自己的姓氏,二蛋打个饱嗝,随意问道:“师傅,吃饭时有个老爷爷额问俺和大淳姓啥啊,这你也没对俺们说起过啊,俺和大淳哥是姓娄吗?”

都老头此时正在盯着满地的鸡骨头发呆,正在想着小丫头是不是真的天吃星转世,怎么胃口这么好。又盼着她能嘴下留情,不期盼着能给剩个鸡翅膀鸡腿什么的,哪怕是鸡脖子和鸡屁股,那也行啊!

都九江呆滞一下,望向坐在旁边一脸期盼的大淳,老人知道,这最让他张不开口的事情,终于来了。

都九江轻咳几声,正色道:“大淳啊,你是七年前,我们在苍茫山的山脚上捡来的。”

大淳身子猛地一震,然后急切问道:“那俺爹娘呢?!”

都九江摇了摇头,看了眼从小带大的孩子,柔声道:“当时只有你躺在草丛中,并没有看见你的爹娘。我们身处险境,所以没有在那逗留,将你直接带到了娄家村中。你别担心,你爹娘应该还在世上,等你大些了,可以下山去寻他们,以后认祖归宗。”

大淳心思细腻,早就反复猜测过自己的身世,对这不算太坏的结果,勉强能够承受。两位师傅对他来说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情,比起那些父母来,也差不了什么。

所以大淳神情只是黯淡下来,心里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

至少,还有父母在世的希望。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步履轻盈走入家中。

刚一进门,女子螓首微垂,右手压住左手,冲着两位老人各自作了个万福行礼,轻声道:“见过都先生,见过鄂先生。”

鄂禅挥了挥手,笑道:“妞妞她娘,咱这邻里邻居这么多年,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每次都这么客气,赶紧找地方坐。”

李大婶轻语道:“多谢鄂先生。”

虽是素衣木钗,可李大婶双目如星复作月,身段婀娜,步履轻柔,略有仙意,未作媚态。比起那些盛装豪饰的女子,更是多了几分让人亲近的烟火气。

怪不得村里已成年的女子都不喜和李大婶一起,这也怪不得她们,任谁和这位天资玉色的娘子在一起攀比,都会黯然失色。

妞妞跑到李大婶身边,拿着香气四溢鸡腿朝娘亲口中塞去。

小丫头吃嘴不假,可绝对算得上大气,尤其是对自己亲近的人,更是豪爽旷达。不然以她的胃口,每次肯把那么多好吃的给二蛋哥抱来?

李大婶摇头含笑,示意不用。

妞妞可不跟娘亲客气,三口两口就将鸡腿啃个精光。

李大婶身体微侧,双手搭于腿上,姿态雅致,开口轻道:“这几年妞妞承蒙二老照顾,让您二老多费心了。”

鄂老头笑道:“你这话可就见外了,我们可是把妞妞当做自家孙女养的,有啥费心不费心的。再者说了,二蛋和大淳吃你们家的饭比吃自家的饭都多,你这可打我们两个老头子的脸了。”

李大婶微微欠身,带有歉意道:“小女子失言,望两位先生见谅。”

鄂老头大大咧咧道:“不碍事。”

李大婶正色说道:“都先生,这次小女子是有一事相求。”

还在盯着妞妞啃鸡脖子的都九江微微一愣,转过头来说道:“请讲。”

李大婶眼神复杂望了眼妞妞,咬了咬嘴唇,道:“小女子其实不姓李。”

都九江轻抚白须,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姓纳兰。”

李大婶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慌张,颤声说道:“都先生怎知小女子出身纳兰家?”

都九江指节轻叩膝盖,缓缓说道:“虽然你天资聪慧,蜀地俚语说得八九不离十,可本性难移,有些字眼上还是带有江南郡的口音。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年轻时地方走的多,尤其是对那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记忆尤深。”

李大婶插口急道:“江南豪阀林立,光凭口音,也不能说明我出自纳兰家啊。”

都九江解释道:“你来娄家村的时间,和纳兰家被灭门的时间,恰恰相符。当然,这两点还不足以说明你的出身。但是你前几年做的那次‘芙蓉媚娘’,就证明了你姓纳兰了。”

李大婶疑惑说道:“那‘芙蓉媚娘’几乎整个江南郡的女子都会做,难道我做的和她们做的不同?”

都九江摇摇头,说道:“年轻时老夫嘴馋,经常天南海北找寻珍馐美味。这芙蓉媚娘是糕点中的翘楚,我也吃过不少次。大户人家和普通人家做出来的,当然略有不同,普通人家做出来的没那么精致,不会黄中带绿增加色泽,而且不懂得放些蜂蜜增加口感,更不会整个鸡蛋中只取蛋黄而不用蛋清,若非那几户顶级门阀,是不会对一个糕点有这么繁琐的讲究。再加上纳兰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你这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听完这一席话,李大婶尽是钦佩神色,深深一福,“小女子正是纳兰家二女,纳兰英弱。”

都九江将她虚扶起来,沉声道:“在这深山中,不会有人前来寻仇。我和鄂老头若是歹人,也早就下手了,所以有些话你不用瞒着我们,不妨直说。”

李大婶神情尴尬,“还望两位先生大人不计小女子之过。”

鄂禅双手插袖,不在乎说道:“那有啥的。”

李大婶温婉说道:“小女子家道中落,可也没有忘记父母养育之恩,大仇已经不奢望能报,就希望给纳兰家有个传承。和秀才成亲时我也对他提及过,要生个男孩姓纳兰,好为我家留个香火。可是我偏偏不争气,只有妞妞一个女孩,前几****和她爹商量好了,他们家人丁兴旺,不缺他这一脉。于是我就想让妞妞随我姓,这次来,是想请都先生给妞妞起个名字,好让纳兰家子孙不能断绝。”

都九江点头道:“纳兰家族已经传承数百年,你这样想也可以谅解。”

负手走了几步,都九江平淡说道:“前朝有位诗词女大家,曾作过‘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不如就叫纳兰蓝玉,如何?”

李大婶将妞妞唤来,母女俩盈盈一拜:“多谢都先生赐名。”

本来在床上躺着的二蛋,已经扶着腰下床,蹒跚走到都九江跟前,笑眯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都师傅,那俺呢?”

都九江枯槁的脸上瞬间布满肃容,脊背挺的笔直,散发出久居上位才能积淀出的威严,一字一顿沉声道:“你的名字叫做花,不,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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