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人的口述中探寻自己的过往,我更需要平稳与冷静。
听罢骆冰的描述的故事,我试图剔去骨肉,刨出灵魂。

我与骆冰相识于殡仪馆的外面。

她十八,我十六。我俩在殡仪馆门口分头而站,俨然“门神”。我面冷如霜,她哭得快背过气去。我独自办毕父亲的葬礼,面临追债者无数。她则心痛对她关爱有加的,独自创建并运营着“天使孤儿院”的老院长是在一次募捐中骤然离世。想哭却哭不出来的人递给了哭到几欲昏倒的人一瓶水。

“你快干了。补充点水分吧。”

至亲离世的相似遭遇令我们的心靠近。只要并肩而站,即便不说话也足矣安慰彼此。

我认识了骆冰,自然而然也认识她成长的福利院。我想,定是突然了无亲人的我在某种程度上与福利院里的孤儿们产生共鸣。以至于,我此后一直坚持在“天使福利院”做志愿活动。甚至将自己也当做福利院的一员。

作为一家名气了了的民间慈善机构,“天使福利院”能够募集到的善款本来就很有限,而随着最有影响力的老院长离世之后,福利院更是顿入僵局,举步维艰,摇摇欲毁。在长大离开了“天使”的大孩子的帮助之下,它以摇摇欲毁的姿势又撑过了四年。

相识四年后,我大学二年级,骆冰值毕业季,鉴于她实习期的优良表现,一家大企业已给她发来录取通知,偏福利院此刻再遇危机,骆冰决定放弃到手的录取资格,决然回到了天使福利院帮忙。此时的福利院已走到末路,账面上巨大的财务赤字已不是骆冰回归就能够解决的。倒闭不是嘴上说的“可能”,而是即将面对的现实。

就在她愁断肠的时候——

“你告诉我,你所在的社团愿意拿出一笔钱做慈善,大概有十几万元。这笔钱已经不少,但用来填补福利院的漏洞还是远远不够的。

“其实,那会儿,你正也被追债。说是你父亲生前欠下的。我开玩笑说,咱姐妹俩运气都不好,真称得上是一对难姐难妹。你就说,反正左右都是一刀,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次。

“过了几天,你突然来找我,让我带你去找这附近田地的主人。你说你要买地。居然是要买这边的地。这边荒野,到处冷清清的,除了种点树、种点农作物,就没有别的价值了。我真的觉得你是疯掉了。

“可是你执意要买,我带你认识了地的主人。因为钱不够,你左挑右选,选了一大片地中的某一块,花了十几万。即便你只购买了一小块地,那也需要花一大笔钱呢,我问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你说是借的。我很怕你走弯路,但是你让我放心,只推说过阵子我就知道了。

“三个月后,你拿了一大笔钱出来给院长让他先还掉负债,原来你把地卖掉了。又隔了半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云端集团决定在此处建设度假村的新闻。”

我已经准备好听一个十恶不赦的过去,结果却从骆冰口中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甚至还透着那么点伟岸的光辉。

我应是先从律照川的生日宴会上探得消息,获知并确定了云端集团要在福利院附近建度假村,我便私自挪用了社团公款,抢先一步从地主人手中购得当中一块地皮,再以主人的身份将地皮卖给云端集团。

依靠多头操作,我的账户里横生出的可观的财富。接下来,我填补了私拿的公款,偿还了自家与福利院的欠债。单独存了一笔寄给小羽外。剩下的资金全投入了股市,玩起了买空卖空的金融游戏。

好个空手套狼!

即便事已过去,我仍听得惊险非常,我凭什么确定自己获知的信息百分百正确?即便消息属实,万一云端集团的度假村计划流产了呢?谁给我那么肥的胆,竟让我跳上刀尖舞蹈!

整个故事,听来近似守株待兔的上半部。

若非我时来运转,就是有人为我保驾护航。

不过,无论我是否记得这段,始终贯彻始终的是,我一直在用一种莽撞的力量在力拼上游,完全出于热血动物的本能。

“虽然孤儿院的债务得到了缓解,但是接下来要出现一堆坑洞要填。你和我说,你手上还有一笔钱,但是得过一阵才能拿出来……”

我接下她的话继续往下:“但从此之后,我没再出现。”

“嗯。”

我推测,与骆冰说完这话不久后就是我的柏云山之旅,接着,我留在的鲤城。

说到此,我发现,在骆冰说的故事里,并没有律照川。

那么——

“你和律照川是怎么认识的?”

“到了我们约定相见的日子,你没有来,阿律来了,他自我介绍说是你的朋友,说你出国留学了,走得急所以才没来得及和我说明。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你留给孤儿院的……”

律照川给的善款,骆冰用来盖楼、组建图书室还有发放奖学金了,骆冰真的以为善款来自我,所以相关设施、奖金名都用“星”来命名了……

律照川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垂头看自己手中他送给我的手机,瞬时回想起律照川那双狭长的带着些颓然邪气的眼眸,紧抿的薄唇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言半句。

我无法触及他的思想。

对于我而言,他如同深远宇宙,除了神秘,还令人恐惧。

我审视他的角度从来都是片面的,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我那时候还真的以为,你是出国留学了。”得知我的遭遇,骆冰充满歉意地紧握住我的手,我们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很单一,但真诚是感受得到的。

“谢谢你。”我说。同时,鼻头涌上一阵酸。这声谢谢对骆冰说,也是对那个被我遗忘的过去的“我”说——谢谢你没有十恶不赦,谢谢你做了令人骄傲的事情。

我问骆冰福利院如今的运营情况,同时也告诉她自己的近况。我想,即便我永远记不得以前,凭借此次相会,气场相投的我们一定可以很快熟悉,并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我们正聊着,突听身后有瓷器砸落地面的脆响。

“哎呀,瞧你这毛手毛脚的。先放一边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的星星!”骆冰对着门口的人说。

我回头,也惊了。门口那位手足无措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辛晓星。她见我惊愕、甚至有些惊恐,她垂着头缩着脑袋,似乎要钻到地底去。

“星小姐!”我轻喊出声。

骆冰解释:“她叫辛晓,也是我们福利院长大的。阿律资助了她的大学学费。”

“对不起,我再去泡壶茶!”她高声说着,跌撞扑往门边,迅速从门口消失了。

骆冰又疑惑又抱歉:“哎呀,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以前可没见她这样啊。”

“你说她叫什么?”

“辛晓。她其实是有父母的,她爸家暴、赌博,后来不知所踪,她妈妈也走了,她奶奶就把她送到这边来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觉不觉得,她的装扮,和你有几分相似?”

我:“有吗……”

骆冰笑了:“我偶尔看到她不说话坐在庭院里的时候,忍不住就会想起你。你说像不像。”

说话间,有人送新泡的茶进来。当然不是辛晓星。不,是辛晓。

显然,她不想看到我。

与骆冰结束相谈,我们相约改日再会,她送我出门。一出门,我便见到了在庭院里晾晒衣服的辛晓。她正立在凳子上往晾衣绳上挂刚洗干净的被单。我的目光不由主地落在她的脚上。

我刚走近,站在椅上上的她见到我,身子猛然一抖,摇晃了两下,整个人差点摔到地上。

“你的脚没事吧。”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时,她凭空消失。我最关心的就是她的脚伤如何了。

“星星,你之前认识辛晓?你知道她腿曾受过伤?”骆冰惊诧。

我正要回答。

辛晓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急声说道:“院长,能让我和星星小姐单独说几句话吗?”

骆冰一愣,微拧眉。

辛晓异常的态度令她有了疑惑。

“这……”骆冰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见。我点点头。

骆冰说:“我买了些好吃的梅子干想让你带回去吃的,刚刚忘给拿了,我回去拿。”

说着骆冰折身回去。

辛晓确定骆冰已走远后,怯声急问:“我和律照川的事情,您没有和院长说吧。”

“你和律照川的什么事?”我反问。

她被我这么一问,噎住了。

我打破尴尬:“没想到竟在这里碰见了。”看她跳上跳下伶俐的模样,腿应该是没问题了。

“院里缺人手,我就回来帮忙了。”

“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我看了。”

她一怔。

“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我从不拐弯抹角,“而且,还是一封充满谎言的信。”

辛晓开始后退。

我继续:“既然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或许你一早就认识我。”

辛晓脸色发白,双唇微微颤抖着。

“关于你的事情,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替你保密,所以,你怕的人是骆冰,还是,律照川?”我给出最猛一击。

“并不全是谎话!”她蓦然提高了音量。

我用眼神鼓励她继续。

“刚开始,我的心是真的,只是,我写到一半时,突然有了个惊人的猜想,我推测,或许,你就是他真正要找的那个人……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只能是替身,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关紧要的角色。我不甘心,我……”她突然颓然顿地,捂着脸痛哭起来,“……自欺欺人的我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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