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抵达律先生的书房,高秘书拉开移门引我入内:“先生,雪州小姐来了。”
我拘谨踏入的同时,鼻尖萦绕上淡淡的中药味。窗前人转身看我。“雪、州。”他念的我名字有些迟疑。我鞠躬问好:“律伯伯好。”

律先生身形清瘦,鼻上架着金边眼镜,不怒自威。他指了指沙发:“坐吧。”

“谢谢。”我并拢着双腿坐下,双手交握膝上,将腰背绷直。

高秘书托着木盘奉茶,她将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律先生又招呼:“喝茶。”

我:“哦。”偏偏,我取茶杯时,袖子扫落茶几上的小木盒,我连忙放下茶杯弯腰拾拣,没有算好距离,额头正好重磕上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我咬紧牙关、眼泪横流。

律先生不以为意,“哈哈哈”大笑出声。

“不用这么拘谨,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出生的时候,你就像豆芽,一点点大,单只手都能举得起来,就像这样——”

律先生张开五指,指尖朝后,做了个托举的动作——我怎么觉得,他的动作不像是托婴儿,而是像托着一颗篮球……果然,下一秒他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我不由地笑了。

稍松了口气,我便发现自己的双肩因紧绷而酸痛无比。

律先生:“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找高秘书。”

“谢谢律伯伯。”律先生声音与笑容一样和煦,我原本高高吊起狂跳的心稍稍缓和了些。律先生又问了我鲤城气候如何、我和家人平时都做些什么,我一一如实作答。回答律先生问题时,我一直抱着爸爸给我的点心盒。

“你这个样子很像小冰。很乖很小心,生怕做错事。”律先生陷入沉思。

“小冰?”

“小冰是你母亲的小名。”

我惊诧不已:“律伯伯认识我妈妈?”

律先生:“你外婆是我的家庭老师,你母亲小时候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关系很好。她,她就像是我妹妹。”

爸爸在火车上交待了我许多,唯独未提这点。

这时,律先生桌上的电话响了,律先生便让高秘书带我去休息:“雪州就住‘月明轩’,你再带她熟悉一下家,让晴晴陪着雪州。”

高秘书若有深意看了我一眼后,才缓缓回答:“好的,先生。”

从律先生的书房里出来之后,我尾随高秘书在这大屋里穿行。我也是没话找话:“这房子像是南方建筑。”

高秘书目视前方,冷然讲解:“本来南方律家祖屋,要拆了,律先生舍不得,让人先将房子零件小心拆下,再将部件运到这边,再请老家的师傅来重新建起,前后花费了一年时间。”

竟然是这样!

“真是了不起!”我不禁赞叹出声。

“这个家的‘月明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住,连少爷都喜欢,空了一年多了,谁都没让碰,没想到今日成全了雪州小姐。”

我认真听着。

“律先生是个念旧的人。所以,非但是他的少年友人、连她的女儿,他会慷慨援助。”高秘书突然说。

“……”

高秘书是在提醒我,我只是个外来者,别企图仗着律先生的照顾,就以主人自居。

行至半途,遇着位女孩,拥着一大束新鲜百合。白色圆领小衬衣,搭配着一件藏蓝色条纹长围裙。“高秘书!”她见着我们立刻举手招呼,高秘书招手让她过来,她应答着蹦跳而至,她怀中的花朵也粲然点头。

“她是晴晴。”高秘书对我说,紧着又向晴晴介绍我,“这位家里的客人,牧雪州小姐。”

“晴晴,你好。”我向她伸出手。

女孩没有回握我的手,突然迈前一步逼近我,百合花独特的浓香霎时袭面而来。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抓住我直垂在胸前的长发,举到眼前察看,许久,她叹道:“雪州小姐,你的皮肤好白,头发也好黑、好顺滑……”

小姑娘的反应,完全超出我的预设。如此直接又热情的夸赞,对我而言也是新鲜体验。我有点窘迫:“……谢谢。”

高秘书重拍晴晴的手,晴晴这才回神,端正说道:“雪州小姐,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谢你。”除了接连道谢,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高秘书张手推开她背后的一对老旧木门。那门上有浮雕,刻的是松树,松针团像是蒲公英毛茸茸圆乎乎的,透着手工的粗粝与朴实,可爱极了。我凝神看浮雕时,高秘书顺便说明:“这就是月明轩。”

木门后有两间房,装潢、家居都偏中式。外间为起居室,衣柜书架俱全,临窗处摆着桌椅。里间为卧房,有张胡桃木圆柱架子床。我走到书桌前,临窗而望,窗外为一方小院,铺设着浅白色的防腐木,最中央一棵红枫优雅而立,正对面是一栋完全现代风格的白色房子,一整面墙的挑高的落地窗,窗边沿是黑色的,长垂的白色纱帘拉得严实,看不清里头。

晴晴走至我身旁,我们并肩往外看,她的声音跳跃轻快:“雪州小姐,我们少爷长得可帅了。改天他回来……”

她话未毕,又招来高秘书凌厉的眼刀,晴晴刹时收声。

高秘书又向我交待一二后,带着晴晴走了。

我掩了窗,抱着点心盒坐床上,小心掀开盒盖。发现其中除了妈妈做的糕点以外,还有卷成拳头粗的红色百元钞。红票被透明塑料袋包着,放在点心外围。我轻轻摸着那卷红,喉头一哽,双眼又发疼干涩了。

当晚,我发烧且全身发痒,无知无觉中我挠遍全身。夜半折腾爬起,从行李箱中翻找出药,吞水送药丸入咽喉底部。蹒跚重躺床上,我蜷缩身子,紧裹厚被,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挨过去……

稀里糊涂中,我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我独自站在江边,突然浪头高高掀起,我转身狂逃,却依然被浪头卷覆。

醒时,发现已是翌日清晨,耳边是晴晴轻盈如风的声音,她轻快拉开窗帘让阳光入内:“雪州小姐,起床啦!”我流了很多汗,睡衣已湿透,而清晨的凉风一吹,我便不可遏制地咳了出来。我心想,我总算是熬过来了。

紧接着,耳边传来尖叫和玻璃炸裂声,晴晴瞪眼掩口,连连后退几步,那模样似乎见到了妖怪,她惊骇而高喊:“雪州小姐,你、你、你怎么了!”

屋下垂吊下的木架上,一只肥硕的白鹦鹉悠然停落。我站在厅堂檐下,看着它如醉酒般顿然摔下木桩,又叼着链子爬回木桩之上,我关顾它的剧场不过半小时,就见它表演了“醉酒”三次。即便现场只有我这一位观众,它敬业演出。一旁的食盒里装着白瓜子,显然是给这位准备的零食。我便捻起几颗托在手心里问它:“你会说话吗?”压抑在口罩里的声音有些含糊,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鹦鹉不理会我。莫非,它也嫌我丑?

今晨,我因晴晴的惊叫而彻底清醒,乍见镜中自己面容,我也被吓了一大跳——整张脸高高肿起,双眼被挤压成窄缝,只能勉强睁开。好像脸上刷了数遍浆糊,面皮发硬,以至于封锁了我所有的表情。

我明白晴晴因何惊恐了——昨夜的我和今日的我状若两人。如同《聊斋·画皮》里那躲在精绘美女皮下的妖,被清晨雨露一浸,便显露丑陋原形。

我是过敏了。这病之前在家也犯过,吃了药过几天就没事了。只是这次最严重,我都认不出镜中人是自己。过敏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消去,为不吓到别人,我找了枚口罩戴上。现在看来,不仅人,连鹦鹉都被我吓到了。

或许是见我心诚,肥嘟嘟的白鹦鹉终于愿意赏脸,它轻轻跳跃,小心靠近我,挑拣我手中的瓜子。我见它歪着脑袋利落剔除瓜壳吞下瓜仁,吃完瓜子后,它用豆黑圆眼盯我,一脸精明相。

这时,听回廊那头徒然喧闹,晴晴和俩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脚步轻快地朝大门迎去,我听晴晴兴奋且骄傲的声音:“你们快看,那就是我们家少爷!帅吧!”

少爷……是律先生的儿子律照川?爸爸告诉过我,律先生惟有一子,名照川,大学三年级做了交换生去了国外,此后很少回国内。

我到底是应同她们一样,前去迎接呢,还乖乖待着不乱动?我正想着,见一黑一白两位高个青年悄然出现在长廊末端。他们快步拾阶而上,绕过回廊朝这边而来。我下意识躲在鹦鹉架后——虽然它毫无遮蔽效果——透过鹦鹉落架贼眉鼠眼瞄来人。

“少爷,宁少爷,你们回来啦!”晴晴的声音甜蜜蜜的。

“嗯。”简短而低沉应答。

“晴晴,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啦!”相对黑衣青年的简洁,白衣青年则亲和许多。

“呀,宁少爷真爱开玩笑……”晴晴娇嗔着,害羞托脸。

哦,穿黑色衬衣的是律照川。

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或许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张陌生面孔,他注意到站在檐下的我,眉头随之蹙紧,他有双狭长锐目,目光里似浸着冬的寒冷。他飞快扫了我一眼,快步往内堂而去。

也不知怎么的,他这一眼,竟让胸腔发闷,有一丝奇怪的不适之感。

我预感向来很准,这不适,似乎预示着,某种意味不明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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