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冼惟忠呆住了,缓缓放开我的双肩,面色很快变得苍白。
面对她的情绪巨变,我呆了,怔怔望她。

只见她缓缓抬手。

我以为她要打我,因似觉理亏,惶恐闭眼。

不料片刻仍无动静。

我睁眼看时,却听她问道:

“好了吧?若还有气,只管使来,本官任你发泄便是。”

我定睛一看,只见她脸上被我所唾之痕已然无踪。

当然是她自己将我的所唾擦拭干净了。

便在这一瞬,我的怒气,也随那唾痕逝去,望着她,缓缓摇头。

冯冼惟忠神色释然,吁气舒眉道:“此行事关你我,希望我们能够默契合作,不然,我们皆有不利。你须记住,第一,你男子身份务必保密,不到长安宫禁,决不可外泄。不然,你必被草寇之流抢夺而去。第二,为保此行无虞,须将你扮作女子。望你配合本官。”

我点头道:“然也。对于化妆女子之道,我并不陌生,我且自行好了。”

她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惊问道:“你先前的女子装扮,竟然是自己化妆?”

我点头。

她立即出门,不多时,拎来一箱,放在室隅的梳妆台旁,站着不动。

我道:“小的曾被大人所卸之物,请还与小的。”我将双手触在胸前,攥作拳状。

她脸一红,到一边柜里寻觅片刻,将那两物拿来,摆于梳妆台上。

这两物是鸽儿所做。我睹物思人,想到往昔同鸽儿的缱绻缠绵,想到自己沦为囚徒前途未卜,悲从中来,想静静化妆,便摆手道:“大人请去。此技乃小民谋生手艺,不愿为人学去。”

她怒道:“本官不知你化妆效果如何,自须监督提醒,此亦乃朝廷托付之责!”

我一听这愚忠之语便厌烦透顶,没好气道:“待化妆后任由大人看来,总可以吧?”

她叹息一声,悻悻而出,甩门而去。

我插上门,慢慢化妆。

几时辰内,她数次敲门催促,我闻若未闻,心道:长安也未曾规定抵达日期,你急个屁?皇帝不急奴才急!真是愚忠透顶,不可理喻!有种就踹门好了,我就是不开门。

我慢条斯理化妆完毕,在房内闲坐。

再度听到她急急敲门,我缓缓站起,慢慢踱去,将门打开。

只见她满头大汗,正欲对我发作,却突然双目圆睁,继而摇头大笑:“果然人才!只是可惜。”

我冷笑道:“有何可惜!李家天下不也是造反得来?”

她勃然变色,手指我鼻,切齿威胁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语,休得再言,不然——”

我已有底气,做出一个自以为最具杀伤力的揶揄神情,冷笑道:“不然,你作甚?”

她一时语塞,逾时,眼珠一转道:“再将你脱/光了,鞭打两股,打烂为止。”

我万万不料她竟出此言,却见她竟面露揶揄笑意,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眉毛轻挑,颇有点眉飞色舞。

我为之气结。原以为她凡及其原则之事,顿成榆木脑袋,只会像复读机一般重述刻板教条的忠君之词,看来似乎看错了她。听她此言,我觉得她似比我想象的要刁钻,一时对她失去判断标准,无言可对,只得骂声“无耻”了事。

她不怒反笑:“本官知你善扮女子,亦不疑你之女声。但你仍须仔细了——”

只见她陡然一沉脸,道:“朝廷建议我对你一路封嘴,但我不忍让你过于痛苦,暂不取此议。不过,你长睡之时必须封嘴,以防你说起梦话自泄身份。你清醒之时,若发出男声,泄露男子身份,别怪我不留情面——”

这话虽颇含威胁,使我愤怒,但也再度提醒我,万一自己再因男子身份被劫,是否能遇到鸽儿这般爱惜我的女人就未可知了。因此并不驳她。但也不搭话,只是看着她,看她怎么说。

她似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自乾坤剧变以来,匪夷所思之是非,纷纷而起。本官曾闻众女欺一狗,狗亡而人无恙。兼且有传闻,谓愈向中原,女子**愈盛。你甚聪慧,本官言尽于此。”言毕,复浮出揶揄之情,隐有坏笑意味。

我知她有吓我之意,欲使我一路配合,不过转念一想,她所言或为真实。像鱼轩南起义队伍这样的负重前行、秉持操守的女子们,大概为数不多。万一我因疏被恶女所劫,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我点头,以示配合。

因为冯冼惟忠同我商议之际基本和颜悦色,因此,我此刻心情虽谈不上多么好,但至少也不很忧愁,自觉能够从容面对接下去要演的戏。

然而,当冯冼惟忠厉声命人将我押出并给我套上囚衣之际,当我女官兵众目睽睽严阵以待下被推进囚车之时,我仍颇不舒服。

囚车门闶阆一声锁上,我心头一紧,演戏之感似乎荡然无存。

我因性别优势而产生的一些自信,在这瞬间似乎裂开,眼神有些发飘,失神般地环顾周围,蓦然与骑在高头白马上的冯冼惟忠四目相对,此刻我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看我。

她看我的眼神隐约含着一丝酸楚,但当我与她四目相对时,她旋即转头向前,大声道:

“奉圣上之命,本官此刻亲押要犯周秀英赴长安。州内事务,暂委于韩司马、刘录事、岑参军。尔等务必谨遵我命,事事奏报上官,夙夜谨慎,安境抚民,不得有失!”

一旁群集恭立的身穿官服的女子们向冯冼惟忠齐齐作揖,道:“下官谨遵教谕,请冯冼大人放心。”

冯冼惟忠高声道:“启程!”

众女保持方才的作揖姿势,齐齐脆声道:“恭送冯冼大人!”

众马长鸣,前蹄奋起,囚车陡然一震,马蹄踏地、车轮轧轧之音,轰隆如雷。

出得衙门,鸣锣开道之声轰然响起。

我呆呆望着囚车之外,心中有些酸楚。

望着不断退后的围观女子和店铺亭阁,一种身不由己之痛在我心头搅动。

不论如何,我已经在这琼州生活了两年之久,先前如何料不到自己此刻会被政/治势力裹挟着,被迫远离此地。今后,我能否再回到这个地方都不好说。

我不禁想起曹植的诗句:“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此刻的我,不就是全然失去扎根之地的转蓬飘絮吗?别说未来会如何,纵然下一步会如何,又如何得知?

唉,别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好了。

我收回思绪,回到现实,打量着囚车。

囚车顶部和四面皆为粗木栏杆,惟下面钉着木板,并有层薄垫。

路上尘土飞扬,头顶烈日当空,在这无所遮挡的囚车之内,不多时,我便觉周身发粘,燥热难耐。

虽然囚车未走太远便有女兵塞入一斗笠,但戴上之后,也就是头部稍觉舒服。

囚车内虽有水罐,但这样下去会很辛苦。

大约一刻钟,我浑身发痒,被烈日烤的汗如雨下,虽然拼命喝水,但又如何减轻烈日飞尘带来的苦痛?

我不禁向冯冼惟忠大声抗议。

她还算有点良心,听到我的抗议,骑马走在囚车一边,以她和马儿的身体给我遮阳,我顿觉舒服一些。

燥热蒸腾之下,我昏昏欲睡,不觉之间,身子已经靠在囚车栏杆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觉周身凉爽,不禁睁眼,向前一看,差点惊叫起来。

但见美景如画,时闻飞鸟啁啾。

碧浪翻滚,椰林摇曳,举目望去,海天一色,宙宇澄澈。

目睹这般美景,更为眼下的被囚处境难过。

如果可以的话,此刻,我宁愿变成一只飞鸟,飞出囚笼,在这片美丽海滨生活一生。

呆想片刻,我最终又无奈地回到现实,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原来,冯冼惟忠要走海路。

冯冼惟忠要走海路应是正确的,时为南风,帆船速度很快,只要具有一定的航海技术和经验,小心驾船,则安全系数很高,比走陆路好多了。

但忽而想起,既走海路,为何冯冼惟忠还要以经过岭南为名体检验伤,褪我裤子?

想到此,我不禁愤愤然,就此事大声质问冯冼惟忠,不料竟然引得左右一片笑声。

冯冼惟忠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径挽缰骑马,不看我,道:“事后决议有变,本官与属下商议,虑及陆路不如海路,遂改变决议。本官向你致歉了。”

我听这话似乎也说得通,便不欲言语,孰料她又道:“左右,可有此事?”

几女异口同声道:“确有此事。”

一女向我斥道:“你如此大逆不道,以负罪之身,竟敢诘责刺史大人。若非大人有大量,早便将你一顿好打了。”

这话好不恶心,只是我觉得此女不配费我力气去反驳,加上甚感疲惫,懒得回应。

行了片刻,我在囚车中到达码头。

只见此码头颇有规模,港内用铁锚拴定三艘大帆船,每船一侧皆有两个硕大木制浆轮,浆轮的连动装置延伸到甲板上。

每条船上均有十几名女兵持械把守。

长这么大,我还未曾乘过船,不料竟因做了古代囚徒而如愿以偿。虽觉有些荒唐,但也能够乘船一览古代海景,仍小有激动。

不多时,我所在的囚车被马拉上船。

冯冼惟忠一行百余人马偕所携杂物,分处三船。

三船陆续起锚扬帆,直趋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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