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四年,山西大同镇阳和口,四万大同边军不敌瓦剌骑兵,兵败如山倒。
乱军之中,历经四朝的大同镇守太监郭敬见四周俱是纵马砍杀的瓦剌骑兵和号哭逃奔的明军,败势已非人力可以挽回,不由万念俱灰,只想找根绳子一死了之,可急切间又哪里找得到绳子。从大同带来的亲信们不是在乱军中走散,就是丢下他逃命去了,身边连个能帮忙的贴心人也没有,无奈之下,郭敬只能颤悠悠的从地上捡起一把沾血的长刀,哆哆嗦嗦的将刀刃抬向了自己的脖子。

身为大同镇守太监的郭敬,虽然胆子很小,虽然没甚本事,虽然怕死得厉害,可却依然有一颗赤诚的忠君之心,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瓦剌人的俘虏,他必须尽快的了断自己,国朝开国以来,可还没有镇守太监成为俘虏的事,他不能成为这个第一人,他不能给皇帝丢这个人,更不能给大明丢这个脸面。

今日这阳和口,就是他郭敬为国捐躯的葬身之地了!

“皇爷,老奴去了!”

耳畔瓦剌人的呼喝声越来越近,郭敬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便要自刃。对一个身有残疾的中官来说,殉国或许是他最好的下场,这样,自家的子侄后人还能得到皇家的照顾。

有了一死之心的郭敬,按理那刀早应该抹脖子了,可不知为何,这刀刃迟迟碰不到皮肉,就那么横在脖子前,怎么也割下去。他不是怕死,而是怕疼,相比长刃加身,郭太监还是更喜欢三尺白绫吊颈。心念一动,本能就要睁开眼,但远处传来的一声瓦剌人的呼喊却让他不由一个激灵,再也不敢耽搁,默念一声佛号,手上微一用劲,那刀刃便已贴了脖子,只需再一使力,郭太监便为大明尽了忠,和这阳和口的数万大同边军一起殉了大明。

千钧一发之际,郭太监只觉一股外力突然袭来,一把打掉了他手中的长刀,然后整个身子被人扑倒在地。

“不好!”

郭太监暗叫一声,脸都白了,只道来扑自己的是那瓦剌人,他不怕死,却怕成为俘虏,那样他连恩荫后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让咱家死,让咱家死,你这该杀的鞑子......”

郭太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的挣扎起来,妄图挣脱那瓦剌人,可任他怎么挣扎,却都挣不脱那人。

完了,完了,咱家怎么这么命苦啊,开战之初,西宁侯宋瑛那厮不把咱家放在眼里,武进伯朱冕和宋瑛一个鼻孔出气,咱家说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现在倒好,两个王八蛋都死了,可咱家偏偏死不得,皇爷和王公公能念着死去的郭敬好,可念不着活着的郭敬好啊!老天爷,你为何不让我这苦命人去死啊....

死不得,也挣不脱的郭太监认命了,他停止了身子的扭动,认命的趴在那里,也不去看那扑自己的瓦剌人,身为镇守太监的他,是绝不会向鞑子磕头乞饶的,要杀可以,要降是万万不行的。这架势很像市面上的无赖徒,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过相对后者,此时的郭太监无疑要高大许多。

不想,那扑他之人见他不动,反而在他耳畔低声叫了声:“郭公公?”

嗯?听了这熟悉的称呼,郭太监倍感亲切,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扑倒自己之人不是什么瓦剌兵,而是一着边军服的年轻人,那脸庞分明就是汉家儿郎,估摸十*岁模样,一张国字脸看着甚是忠厚。

“你是?”郭太监确认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属下是亲军,派在大同军中的侦缉校尉,此地不宜多话,公公且随属下逃出此地再说。”

那年轻人显然不欲多言,只警惕的四周张望,唯恐被瓦剌兵发现。郭太监见状,顿时去了求死之心,生了求生之意,这年轻人既是锦衣亲军,定是在某个场合见过自己,故而能识得自己,其又能乱军之中找到自己,想必也不会和那些白眼狼一样抛弃自己独自逃命。

这一寻思,顿时来了精神,虽不过是个小小校尉,但也让郭太监生了莫大希望。但能有活着的机会,谁个又愿意去死?起先是孤身一人自觉无力逃命,现在有人带着他跑,郭太监又如何不逃?蝼蚁尚且惜命,况他堂堂镇守太监乎。

当下郭太监也不多言,便欲起身随这年轻人逃命,可奈何身子却动不了,尴尬的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那年轻人醒悟过来,忙抱歉似的放开郭太监。

郭太监得以自由后,毕竟是历经四朝的老太监了,经这一折腾,身子骨处处都痛,两腿亦是酸软得很,在那好一阵搓揉后才回过神来。

在此期间,那年轻人一直盯着四周观察,并没有马上带着郭太监逃命。这番举动更让郭太监心下大安,若是这年轻人不管不顾的拉着自己就跑,那他还真不如自个了断得了,这战场上到处都是瓦剌骑兵,人的两腿哪里跑得过那四条腿,更何况他一个糟老头子,只怕跑不了几步,就得累趴在那不得动弹。那年轻人如此小心翼翼,察之而后动,方才是应有之意,许是经过生死关头,又许是求生之意太烈,郭太监这会竟是对这年轻人生出了几分依赖之心来。

先前一番大战,明军死伤惨重,这会二人藏身所在四周都是战死的明军尸体,间中还有重伤未死的伤兵在那哀号,更有无主的战马发出悲嘶来,偌大的阳和口,俨然就是大明官兵的坟墓,死者不计其数,所遗军械更是不计其数,以至数十年后还有当地官员上奏朝廷“于阳和口捡到神枪若干、神铳无数,拾敛白骨若干....”

二人在那尸堆中蹲了一会,见瓦剌骑兵大都向南追杀那些溃散的边军,一时半会没有功夫清理战场,都是有些心定。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那年轻人方看了眼郭太监,微一点头,便向着东北方向一处草滩爬了过去。

见年轻人不是带自己往南边跑,反而是往东北去,郭太监心下微怔,旋即暗自点头,眼下瓦剌兵的注意力都在南边,这东北方向倒是不怎么引人注意,只要能到那边的草滩,借着滩涂上的芦苇掩护,却是能趁机逃走。只不过这藏身之地离那草滩有三里多远,这一路过去难保不被瓦剌兵发现,距离和风险着实大了些。

郭太监有些犹豫,可是那年轻人却似拿定了主意,已经向前爬了十几步远,郭太监见了,也只能和先前寻死一样咬牙跟了上去,也学着那年轻人的模样慢慢在尸堆中向前爬去。

这一路二人根本不敢直起身来,瓦剌兵虽大多去追击往南边溃散的明军,可却仍是有小股骑兵在这战场上来回巡视的,不时还会有瓦剌兵从马上下来在尸堆中搜寻。

郭太监看得分明,这些瓦剌兵重点搜寻的都是那些穿着盔甲的尸体,显然是想确认这些明军的将领身份,检查其中有无未死之人。郭太监随大军出征时,倒是有心想穿一身上好的盔甲显示气度,可奈何那甲衣穿在身上重得不得了,他又不是要亲自上阵搏命厮杀的武将,穿得这么一身重甲受得什么罪,最后仍是穿了他那一身显示监军身份的绯红大蟒袍。

这会那蟒袍上早就污秽不堪,一路爬动染了不少人血,上下衣领摆袖也被兵刃割得不成像子,哪里还有半点大人物的气派,看着倒像是个老乞丐。

一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唯一让二人心惊的是经过一处时突然有一未死的伤兵发现了他们,睁大着双眼朝他们呜呜叫唤,显然是求二人带上他一块逃。

郭太监哪里会理会这小兵生死,催促那年轻人赶紧走,要不然这伤兵定会将瓦剌兵引过来。那年轻人却是心下不忍,在那迟疑不决,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朝那伤兵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能为力,尔后在那伤兵先是哀求后是咒骂的叫唤中逃也似的向前爬了过去。

二人刚爬离了数十丈,便有数骑瓦剌兵被那伤兵叫唤引了过来,几个瓦剌兵下马后哇哇的说了什么,也听那伤兵在说什么,但离得远,听得不清楚,也不知那伤兵在叫些什么,最后只听到那伤兵一声惨叫,尔后几个瓦剌兵上马走了。

年轻人和郭太监趴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直到那几个瓦剌兵走远之后才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有后怕之意。那伤兵定是告诉了瓦剌兵什么,不过却因瓦剌兵不懂汉话所以才没有泄露二人行迹,否则二人可就大难临头了。

顾不得计较那伤兵临死还要害人,二人赶紧向前爬去。沿途也不是没有碰到伤兵,但这些伤兵却都认命了,知道自己活不久,对从他们眼前而过的年轻人和郭太监只抱以沉默的目光,那目光之中满是死意。

郭太监不敢直视这些伤兵的目光,因为他知道,若是这些伤兵知道自己的身份,肯定会大块分吃了自己,毕竟今日之败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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