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几件事儿。第一个,溜老荷回来了。溜老荷本来是跟着小三子他们从哈尔滨一起回来的,结果到了八面通,就说自己在外游荡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不住,想出去转转。小三子当时也没留他,他知道这些小偷是偷惯了的,有句话‘贼不空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让他们偷东西,简直就是折磨他们。
这回是四爷让人把他送到姚家沟来的。他瘦的像骷髅一样,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胡子,小三子根本没认出来。见到小三子,他做出抱拳的动作,可是露出来的却是光秃秃的两个手腕子——两只手没了!“大当家的,俺不能抱拳施礼了。”小三子是通过溜老荷眼睛里依然闪烁的调皮和他的声音才认出他来的。

“你的手呢?”小三子的眼睛立了起来。

“呵呵呵,在阿城让刁二老婆的人给剁了,”溜老荷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嗷!”小三子一使劲,掰掉了辘轳的手柄。

半天,小三子扶着断了手柄的辘轳平静下来,扔掉了手中木柄。“行了,这回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在俺这儿呆着吧。”

“嗯哪,大当家的,俺也没地方去了,呵呵呵。”

第二件事儿。黑老妖打发人押过来一个人,还带着一颗人头,是杨老四的人头。这个人说,在伯力城(俄罗斯远东,哈巴罗夫斯克),有人交给他这颗人头,说拿到八面通天眼子交给山猫大当家的,就能拿到赏钱。结果他来到吉东这片大山里就迷路了,后来是被黑老妖的人抓住的。王铁仔细询问了这个人,发现问不出啥有价值的信息,就把他放了,走的时候还给他拿了一些钱。

还有件大事儿:日本人要动迁村庄。将被动迁的村子都接到了通知,这些村子几乎都在小三子的地盘上,包括高丽营、姚家沟。通知上说,今年种子不得下地,搬迁新址后,到了新址上才可。

小三子每天还是在摇辘轳。为这事儿,四爷还专程来到姚家沟和小三子说了好多话。四爷认为,“日本人这是明显冲着咱来的,是要跟咱动刀子了。”

小三子答复,“嗯,咱等着。”

这些村子,包括小三的子弟兄们都在议论这事儿,而小三子每天还是在摇辘轳。好像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小三子,都想从小三子的脸上得到哪怕一点点信号。但是,没有。小三子就好像一盘磨安然立在那里,平静地摇着辘轳。不过小三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经常跟兄弟们说说笑笑的,平静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深远。

通知下来一个礼拜之后,崔庆寿捎来信儿,让小三子去一趟。

“日本人也不是针对你,那些个村子年年因为水源打仗,搬迁图俺看了,长远来说,搬迁也是好事儿。这回日本人是下了狠茬子,依俺的意思,你还是别犯拧了。”崔庆寿的话。其实,小三子和崔庆寿二人心知肚明,没有他小三子的配合,想搬迁这些村子?不容易!

“日本人要搬迁的是老百姓,他们要是不搬呢?”小三子问。

“由不得他们,日本人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

“俺倒想看看热闹。”

“兄弟,那你就让俺犯难了,”崔庆寿说的是实话。动迁任务的实际执行者,就是他。

小三子与崔庆寿四目相对,崔庆寿低下了眼睛,叹了口气,“俺就想到你会这样。听俺说,兄弟,这事儿没有通融余地。你自己再想想吧。”崔庆寿的表情很沉重。

小三子笑了,“有时候啊,俺就想,俺爹,刘黑子,那会儿怎么就那么傻呢?那会儿他只要钻进林子里,日本人再想抓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没准儿他还能抽冷子蹦出来咬日本人一口。”

崔庆寿一闭眼睛,“操他个血妈的,俺这逼养的破官儿当的窝囊啊,”他开始喘起粗气,眼睛直勾勾的。

隔了那么一会儿,小三子也叹了口气,“这事儿你也别急,俺估摸着,山口这两天也该找俺了。”

崔庆寿摇头,“他也没啥招儿,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呵呵,至少,俺想听听他咋说。”

“兄弟,你听俺的,躲过这回,来日方长,俺也估摸着日本人长不了,可咱也不急在这一时啊?你说呢?”

“俺啊,也是不想让自己将来再吃后悔药,这事儿你也别着急,俺不会让你太为难的。”

崔庆寿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俺对不住你。”

……

从崔庆寿那里出来,小三子安排杜三儿,“告诉俢瓢老王,俺要剃头。”

第二天,杜三儿捎回来信儿,说俢瓢老王病了,来不了。小三子笑了,让来人告诉杜三儿:加小心。

小三子依然回到姚家沟摇辘轳。两天后接到老于的条子,一句话,‘你有危险。’

小三子依然摇辘轳。

三天后,杜三儿捎信儿,‘山口请大当家的到一美酒屋喝酒。’

“这不就是‘鸿门宴’嘛?!大当家的还要学关公‘单刀赴宴’?”大虎的话。几个二当家的都不同意小三子赴宴。

小三子却笑了,“说三口什么都行,可俺估摸着,他不会干这种像背后下刀子的事儿。再说了,俺还真想听听他咋说。”

四爷做了充分部署。一早就派人埋伏在一美酒屋附近,清河桥上、八面通的各处街道里也都派人盯着。甚至小三子还还没到,王铁、大虎、大仙儿已经坐在一美酒屋里一个多时辰了。大虎还背着歪把子。四爷这架势,好像准备血洗八面通似的。

“哈哈哈,小三君,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吗?”山口笑得很坦然。

“俺这些弟兄们不放心啊,说俺有危险,你说俺能有啥危险呢?”小三子的话。

“支那历史上有关羽单刀赴宴的故事,我本来期待小三君也会再现这份支那人的这份勇气,看来我还是太理想主义了,呵呵呵。不过,小三君还是没让我失望,没让我输掉我的赌注。”

“哦?”小三子满脸疑问。

“呵呵呵,是这样,我们的,其他的军官,认为你不会来。我说你会,于是我们打了赌。”

“哈哈哈,是吗?赌注是啥呀?”小三子也是爽朗大笑。

“这个,呃,这个,就不便透露啦,抱歉。”山口又鞠了一躬。

小三子和山口面对面坐下来。大虎和王铁隔着拉门,坐在另一张桌上。

“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山口提起酒盅。小三子很痛快地与他干了一杯。

“这回请小三君来,是想知道小三君对搬迁村子的事情是什么样的看法。”

“搬就搬呗,俺有啥看法。”

“小三君,不要这样,我们是男人,可以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

“没有,俺没有看法。”

“你这是不合作的态度!”山口语气严厉起来。

“呵呵,你要俺咋跟你合作?”小三子的眼睛里是调皮,或者说,就是挑衅。

“姚阎王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在《满蒙矿业法》下来之前,你们沙金的事情我也可以不管,但这次村子搬迁的事情我希望顺利。这已经是我做的最大让步。”

小三子笑了,“难得你还能跟俺商量商量,啥事儿都是,商量着来咋都行。对了,你们那个什么法是啥东西啊?它啥时候下来啊?”

山口笑了,“你们支那人好像只认钱,是吗?”

小三子脸红了。“你不想要钱吗?”

山口摇头,“对于我们民族,赢得别人的尊重比钱更重要;而你们的民族有一句话‘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所以你们的民族不可能强大。”

小三子的脸更红了,“那个什么双十二事件,你也听说了?”他想起倪老先生说的西安事变。

山口的脸色一变,“小三君,我作为贴己(朋友)奉劝你,不要有任何痴心妄想!”

“哈哈哈,你急啥呀?要不俺说,你和俺不是一路人。”

山口好像愣在那里。

“行了,俺走了,村子搬家的事儿,不会有麻烦的。”

什么叫‘一言九鼎’?山口乃至那些日本军官这次是真的领教了。自从村庄搬迁通知下达以来,半个多月,没有一个人动。小三子离开一美酒屋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开始动了。

因为此次吉东地区村庄的顺利搬迁,山口还获得了其上级的特别奖励。这事儿小三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书归正传。回到姚家沟,小三子又开始摇起了辘轳。直到,河水开江的时候。有了河水,小三子见到了金子。

开青(金矿开工仪式)那天,小三子他们杀了两头黑猪。为啥是黑猪啊?俺也不知道,只知道俺们那儿祭祀用的都是黑猪。祭祀仪式在丁二赖的主持下开始的。四爷和傻鹅也都从天眼子赶过来,和小三子他们一起在蓝天白云下跪拜了‘老把头’。丁二赖的嘹亮的声音,“老把头啊,开江啦,俺们来拜你啦,保佑俺们老少爷们发财啊,俺们给你磕头啦,”久久回荡在山谷里。整个姚家沟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的。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喜兴’的笑容。

第一天,小三子他们放了三盘溜。按照姚家沟的规矩,每年开青第一天只有大东家可以放溜,到第二天大东家‘报喜’后,大家才可以干自己的活儿。这一天,小三子没用自己的兄弟干活儿,用的都是姚阎王的人。这让他们感激涕零,因为这第一天开青的时候上溜干活儿可不只是一种荣誉。这么说吧,大家可能也听说过,沙金儿的人讲究特多,这里例举一二。比如说,姓氏,您要是姓黄,说破大天,沙金场上也不会有人用您,就因为‘黄了’在俺那地界等于失败了。其他犯忌讳的姓氏还有,崔、白,等等。还有,北方人平常离不开的大蒜,在沙金人那里是绝对不能被称为‘大蒜’,或者‘蒜’的,而是被称为‘议和菜’。其原因,就是‘蒜’和‘算’谐音,而‘算’等于‘算账’那是非常、非常犯忌讳的。您说,这现代人能理解吗?而这第一天上溜干活儿的人将影响整个姚家沟这一年的运气,您说,这能开玩笑吗?

每盘溜上五个人,两个上料的,一个上水的,还有两个甩毛砂的。不知您见过没有,沙金用的锹和咱家平常用的锹都是不一样的,金锹稍大一些,锹头是弯的。上料,甩毛砂都用锹,上水用水筲(shao,水桶),就是在水桶上加上一个像锹把一样的把手。上料的人把砂子用锹扣到溜子上端,上水的端起一桶水把砂子冲下去,甩毛砂的在溜子下端用锹清除被冲下来的砂子。这个过程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干起来是很累的,甚至很残酷的。这么说吧,您只要干一年,您的手就会变得像畸形一样粗大、伸不直。这是因为那些砂子粗细不一,加上潮湿,异常沉重,不易铲起来,另外,那双手也会经常被弄湿。再换个角度说,即使钢性再好的锹,也用不上一个月就会被磨得像个小铲子似的。其残酷性相信大家能了解一二了。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清溜’。就是把溜子上沾满砂子的帘子和麻袋片拿到大铁锅里清洗。清洗出来的帘子和麻袋片子重新铺到溜子上,留待明天继续;而铁锅里沉淀下来的‘重砂’,就是这一天的劳动果实。

接下来,摇钵子。小三子还特意问过,以前姚阎王他家是谁来摇钵子,丁二赖的说是他家老三。小三子还有些担心,丁二赖的告诉他,“没事儿,谁摇都行,俺看着跑不了。”

说到在哪儿摇钵子,丁二赖的说以前姚阎王都是拿到家里摇,根本不让别人看,另外,摇出来的砂子也是不能扔的,积攒下来重新过溜还能沙出金子,这个道理就好像‘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是一样的。小三子决定,第一天就在外边摇,大伙儿一起看看热闹。

开始是王铁来摇,可摇了没一会儿,别人没说啥,大虎来了一句,“甩大了”。王铁抬头看了他一眼,“竟、竟、竟逼事儿,你~懂,你~来。”

“我来就我来,”大虎接过来,蹲在铁锅边上的小水坑上。

“你会吗?”大喇叭的话,他经常跟大虎开玩笑。

“操,养孩子俺不会,别的还有啥俺不会的?”

大虎居然有模有样地摇起来,好像和着某种旋律的节拍专注地抖动着手腕,有人用铲子一下一下从铁锅里铲起重砂给他填到钵子里。丁二赖的点头,“他干过。”这里咱啰嗦一下,有经验的把头摇钵子那是很好看的,钵子在水面上的摇动就像舞蹈一样,很美。

待到大虎开始一顿一顿掌击钵子,人们看到了金灿灿的金子。这里咱再啰嗦一会儿,只有达到八个色(音sai三声)以上的毛金(未经提炼的金子)才会看起来金灿灿的。所说的八个色,是指含金量80%,毛金能达到这个纯度的,也不多。就是解放后,俺那地界都有过纯度90%的毛金。

丁二赖的兴奋地向小三子道喜:“大当家的发财,发大财啊!”

小三子也很高兴,“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咱再补上两句,沙金儿青上,可不能瞎说话,什么‘辛苦了’之类的话,那可是犯大忌的。而‘发财’是最喜兴的话,咋说都没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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