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一紧,有只手把我拦腰抱了起来,又换了条手臂抱住我,把我的脑袋转到他那边。
我突然觉得很鼻酸。

眼前这人,纤长的眉,星子一样的眼,挺直的鼻梁,干净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不是我当年爱慕得死去活来的苏青溪是谁?

他一手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身子,一手揉了揉我的耳朵和脑袋顶上的毛,笑容灿烂得像夏天里最晴朗的日子里,黄昏时天边的夕阳。

惊世的艳丽中,带着无尽的倦意。

他这些天,还不知受了多少累……

我忍不住把脑袋靠到他胸前,用力蹭了又蹭,又用尾巴来回扫他裸露的颈口。他咯咯笑出声来,连连说“别闹了”,一如当年。他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抱着我在街上信步走着,揪住我的耳朵说:“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我居然还能再遇到你,咱们也算有缘了。”我晃晃脑袋,表示同意。他又自顾说:“你是三年前便留在这里了么?我一个多月前才见过素羽先生呢,他很好……不知你现在有没有主人?”

我眼睛一热,吱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没有”,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突然身后——也就是苏青溪的对面,突然有个懒洋洋的,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声音传了过来:“它说有。苏大人,抱歉了,它现在是我的。”

那三个字闪电一般从我的脑海中劈了过去,劈得我瞬间石化。

崔叔闻。

我回头一看,就看到崔叔闻一身穷酸秀才打扮,踱着懒懒的步子从街那头走来。明明是一身落拓的风尘,却无比潇洒自在。

这一个没日没夜地想见到他,可是现在这一见,我居然不知怎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我用力一拧脑袋,钻到苏青溪臂弯中。

后面崔叔闻恭恭敬敬地说:“小的大理寺钦差崔大人——的随从韩宝宝参见苏大人。”

一道电光闪过。

这家伙……一定是找了个人假扮他去吃喝玩乐,他自己扮成随从暗地里查案……还不算笨嘛。

苏青溪闷哼一声,似乎是好容易才止住了一声笑。他手臂收紧了些,有些不自在地说:“原来崔寺正也到东宁城来了么?不知……是来游玩还是有公务在身?”

崔叔闻的声音又靠近了些:“崔大人原本是来公干,现在其实是在游玩……想不到小的在此地能碰上苏大人,真是有缘!”

哼,这家伙,倒挺会套近乎!

突然我脑袋上狠狠一疼,我不用看就知道是被崔叔闻这家伙砸了一拳头!

我疼得大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苏青溪急急叫道:“崔……”

崔叔闻恶狠狠地说:“不就是不小心喂你吃了个没熟的果子害你拉肚子么?居然就偷偷跑出来了,真是小心眼……好在遇上的是苏大人,要是遇上了那些个嘴馋贪钱的,人家还不把你的皮扒了再把你煮了吃!”

我恨不能当着苏青溪的面变回人形揍他一顿——话说一声不吭偷偷跑出来的是你吧?

让我好找!

我索性不理他,嘴里呜呜着,一下一下地把脑袋被他砸痛的地方往苏青溪身上蹭。苏青溪很体贴地替我揉了揉,笑说:“原来是这样……你倒不用担心,这狸儿我三年前就见过它,它可聪明伶俐着呢。”

崔叔闻的声音变得有些故意的惊讶:“是么?小的还以为它脾气这么毛躁,顶多只有一两岁大呢……素羽先生将它送给小的的时候,并没有说它多大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苏青溪,只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哦?原来是素羽先生送的……”

我忍不住猜测——难道他是在为……素羽没有把我送给他……而失望么?

得,我还是不要自以为是的吧。

我脖子后面的毛突然一紧,崔叔闻再恶狠狠地说:“快回来罢!看你把苏大人的衣服弄脏了!”我四个爪子一起抓到了苏青溪的衣服上,就是不放开。

苏青溪打圆场说:“不如这样吧,就让我先喂它两天,什么时候它不生气了,我再把它给你送回去,如何?”

我猛点头。

崔叔闻叹了口气:“苏大人您在何处下榻呢?”苏青溪说:“城南竹山街的同兴客栈。”

奇怪……苏青溪怎么不住驿馆?

他一向和怀安砣不离称,难道说怀安也已经回到东宁了?

崔叔闻只“哦”了一声,苏青溪又说:“现在天色还早,不如,咱们去喝一杯吧。崔叔闻点头,找了个吵吵嚷嚷的酒馆,捡了最当中的一张桌子自己坐下了。苏青溪仍旧把我抱在怀中,犹豫了一会儿才坐了下去,笑说:“闹中取静……果然是说话的好地方。”他说着亲手给崔叔闻倒了杯酒:“不知你听说了没有?敬王爷,也来了。”

崔叔闻“哦”了一声,简直就像根本不认识我。

苏青溪往前后左右仔细看了个遍,才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件事……虽然说来很失礼……但是我觉得还是和你说一声的好。上次敬王爷……突然在比试场上中毒……我可以保证,这件事,和太子殿下没有关系。”

崔叔闻显然是在故作不解:“小的……不明白。”

苏青溪说:“我与敬王爷相交不深,但是看得出来,他性情率真直爽,待人一片诚挚……他曾亲口对我说,他只想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读书养花,听风赏月,而无意皇位。坦白说,太子是不会跟他过不去的。”苏青溪低声说着,眼睛片刻不离崔叔闻的面庞。

他一说完,崔叔闻就盯住了我,眼神很是复杂。我脸上立刻就烧起一团火,脑袋禁不住地往苏青溪臂弯里面钻。一边钻还一边暗骂——

苏青溪你个长舌妇!我私下里跟你说的话你居然就跟崔叔闻说了!

我这张脸……以后还往哪搁啊!

谁知他们安静了半天,崔叔闻没有任何表示。

这家伙……居然一点都不感动么?!

苏青溪别有深意的说:“所以……倘若敬王爷无心,而他身边的人却有意,这就是陷敬王爷于不义了。”

说得好。

老子哪里受得了父皇的那些苦啊,现在谁想让老子当皇帝,那就是把老子往火坑里面推!不对,苏青溪跟崔叔闻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他以为……

崔叔闻想扶我上位?!

谁知这家伙居然还厚着脸皮继续装傻:“请恕下官愚钝……”

苏青溪长叹一声:“不妨说明白些吧。我和……昨天早上才化装成商人回到东宁城,今早就见敬王的车马从客栈楼下过。那府尹迎接敬王的排场,竟是比当年迎接……更铺张了。敬王爷这段时间辅政,去污除垢,功绩赫赫,以至于街头巷尾,处处风传圣上有意要易储。可是……皇恩浩荡,岂是我等能猜测得了的?所以,还需防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背脊一寒,浑身打了个哆嗦。

父皇……真的是在借我的手除去他看不顺眼的人么?

现在已经有人参我制造冤案迫害良臣,我能保证得了自己真的完全正确么?

等我把那些人都除尽了……

父皇又会把我怎么办?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崔叔闻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故作轻松地说:“敬王公正果决,果然是我等为人臣子的典范。”

苏青溪抬起手,又替崔叔闻把杯子斟满了:“崔大人,既然你不爱听,那咱们就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本来……各人的私事,旁人不好插嘴多说的。但是……我年少时曾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不计代价,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眼前……这些年渐渐看开了,才发觉,其实你以为的最好的东西,未必是他最想得到的;把那些强行送给他,他不但不会快乐,更可能因此受到伤害。可是等到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身不由己,不能再回头。”

崔叔闻没有答话。

苏青溪笑笑,说:“这只是一时感慨,让你见笑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你不必放在心上。”崔叔闻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大人不必伤怀,总有一天,那人能明白大人的苦心。”

苏青溪苦笑:“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如永远都不要明白的好。”说着一甩衣袖站了起来:“但是,敬王爷是我敬重的朋友,我希望能看到他幸福。”

我心头一热,整张脸埋到他胸口,只差一点就要掉眼泪。

我当年爱慕他的时候,种种辛酸,历历在目。有他这句话,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放下了。

我听到崔叔闻在身后冷冷地说:“他也是我敬重的朋友。我只盼他长命百岁。”

苏青溪叹息着说:“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这句话,大概等同于宣战了。

我一时之间如陷云雾之中。父皇究竟为什么肯让我插手朝政?崔叔闻暗地里动的那些手脚,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究竟身处何地,我又该怎么办?

该死——我明明只想做那么几件事的,查出我娘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的尸骨……或者是她现在在何处?当年崔灏究竟有没有私通敌国?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搞成这样……

我真想现在就变成人,然后捶地大叫几声。

但是现在我只能用爪子紧紧地拽着苏青溪的衣服,接着酒馆中鼎沸的人声的掩护,低低地呜呜两声。苏青溪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低头揉了揉我的耳朵,轻声问:“怎么了?看我,只顾着自己喝酒,竟把你忘了……现在肚子该饿了罢?”

我看看他,再看看崔叔闻,果然听到自己的肚子里传出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崔叔闻嘴角一挑,鼻子里传出了一声闷哼。

苏青溪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崔叔闻:“你……平时喂它吃什么?”

崔叔闻认认真真地说:“它喜欢多汁的蔬果。吃饱了还不行,非要抱着一个才肯睡觉。最好,还有个芭蕉给它做枕头。”

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些事……我以为他都不记得了……不对,他明明自己说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青溪抱起我,和蔼地笑问:“小狸儿,你气消了没?要不要我再请你吃一顿?”

我抬起头,一只爪子朝崔叔闻伸了过去。他粲然一笑,两手把我抱了过去:“苏大人,咱们就此别过。保重。”

身后苏青溪说:“保重。”

崔叔闻抱着我走到无人处,我脑袋上立刻就挨了狠狠的几下:“呆!呆!呆!

刚刚生出来的那点晕忽忽感觉全顿时荡然无存。我挣扎着跳到了地上,抖抖身上给他们抓乱的毛,转身走到旁边的一个台阶上,趴下,蜷成一团,不动。

崔叔闻走过来,也不看那台阶上脏不脏,径直坐在我身边。我把脑袋搁在前腿上,眯起眼睛,不理他。他叹了口气,把我抱了起来,朝驿馆走了回去。那看门的看到他,很亲热地打招呼:“哟,老弟,今儿怎么早回来了?崔大人呢?”崔叔闻嘿嘿一笑:“崔大人还要喝呢,叫我先回来了。”进了驿馆,他左右张望了几眼,耳语:“快点回你房间去吧,回头你的随从找不到你,该闹起来了。”

那倒不用急。我吩咐过何昭,我要一觉睡到明天,没我的吩咐不许打扰。

我在他胸口划上一个“等”,才一溜烟跑开,从后窗跳回自己的房间。变回人形之后立刻开门出来吩咐:“去吧外面那秀才叫来!”

不久何昭领着崔叔闻过来了,表情很是惊奇。说来也是,我本应该是在里面“躺”这的,怎么就知道崔叔闻来了,还知道他是一副秀才打扮?我现在也管不上了,踹上门,揪住崔叔闻的衣领:“你!跑出来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

崔叔闻低下头,把我的手扯开,清俊的脸上多了些落寞:“王爷,你说过不会再来打扰我了。”我索性耍起无赖来:“那又怎样?我现在后悔了。我不但要每天缠着你,缠到你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没时间去找那府尹的碴!”

他哼了一声:“你最近不是很忙么?怎么还会有时间缠我?”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忙……还不都是……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崔叔闻看看外面,嘘了一声:“别嚷嚷!”说着脸色一沉,居然也是一副恼怒的样子:“我还没问你呢!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什么?!”

我一愣,随即两手叉腰:“我不知道,你还知道了?”

他焦急地看看外面,才一手拧住我的耳朵:“你——你不想活了?!”

我再反问他:“你不是很想要我的命么?”

他翻个白眼,走去坐在桌边,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一口气灌了下去,才有些生气地说:“难道刚才苏青溪说了那么多,你一句都没听明白?你……你好好的跑去大理寺搅腾什么?在大理寺玩玩就算了,居然还参了那么多人……参的还全都是苏氏一党……你以为你那两个弟弟是自己愿意生病堕落不问国事的么?!你——简直就是往他们刀口上撞——”

我吼:“我才不管!我不想你出事!我要保护你!”

原本我们都是以耳语的音量在说话,我这一句吼出来,不但他愣住了,我自己也愣住了。

我还记得,在那个浮华的二十一世纪,如果一对情侣吵僵了,他们通常会有这么几种结束的方法。

——一方甩另一方一巴掌。

——一方扭头或者摔门就走。

——一方朝另一方扑过去,然后不要命地强吻另外一方。

好吧,其实我也没真的亲眼见过……但是电视里确实是这么演的。

一番权衡之后,我朝崔叔闻扑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住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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