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父皇给的纸片扫了一眼,才发觉我这些天的功夫都白费了。父皇他老人家出的都是些考评日功底的题目——策论文章、题字画画、与国手对弈之类。崔叔闻他看不看书都没影响。
我咳嗽一声,说:“父皇,儿臣觉得……这样出题,虽然能考出来他们二人的才学,却考不出他们的德行。毕竟咱们这是在选驸马,倘若选中的人有才无德,立身不正,持家无道,岂不是把怀碧扔到火坑了?所以儿臣窃以为,应该考教他们二人的德行为先。”

——若论德行,哼,崔叔闻头顶上那风流才子的帽子还稳稳戴着呢,绝对比不过立身清正洁身自爱的苏青溪!

谁知我话音一落,怀安立刻拱拱手:“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咱们既然招了驸马,那这驸马今后就是咱们自家人了,自然是要重用的。倘若只有上好的德行,而无真才实学,恐怕于江山社稷无益。所以父皇出题考教他们的才学,儿臣并无异议。”

我瞪他一眼,驳回去:“往日里我们说一个人,总说‘德才兼备’,自然是德在先,才在后。一个人倘若有才无德,做起坏事来可比无德无才的人要可怕得多。”

怀安挑衅地冷笑一声:“照三弟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说父皇无知人之明?”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扣得我瞬间无语凝噎。

我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拱手辩解:“父皇——儿臣……儿臣实是为了怀碧的幸福着想,才会出言不逊的。儿臣决没有——”

父皇勾起嘴角大度地笑笑,抬手止住我:“罢了。朕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朕,还知道你们心里都在困惑着什么。”

啊?

话说我最困惑的就是——崔叔闻这小子是怎么看上怀碧的?

我和怀安对望一眼,再各自狠狠扭过头去。

怀安问:“儿臣愚昧,请父皇指点。苏……学士他从未起过娶妻的念头,为何突然就想娶怀碧了呢?”

我一咬牙:“儿臣也不明……为何崔修撰他明明在百花丛中玩得不亦乐乎,怎么就突然浪子回头想安家立业了,想娶的还是从未见过面的怀碧?”

父皇点点头,说:“怀真刚刚回来,想不到这一层也是自然的。但是怀安你从小就跟着朕学习朝政,怎么也没看出来?”

我和怀安面面相觑。

父皇微抬起身子,在桌上一堆折子底下翻了一张纸出来:“这,是朕半个月之前拟的一道圣旨的底稿,你们自己看看吧。看过之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我从皇宫里出来之后,打马直奔丞相府。

自从我下定决心不再对苏青溪心存任何念想之后,我就没打算过主动去找他。何况,他还有对我下手想要我的命的嫌疑……

想不到有一天我真的找他来了,却是为了把另外一个人留在身边。

这种局面,我自己看着都觉得人生真他大爷的忒恶作剧了。

我在相府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口下了马,报上大命,门口的护卫一溜烟跑进去通报了。何昭紧紧跟在我身后,跟来的几个侍卫不住地扫视着周围,瞧他们紧张的样子,仿佛恨不得每人多长四双眼睛八条手臂似的。何昭还不住地劝我:“王爷,要是事情不急,不如先回王府去,再派人送张帖子请苏大人过府一叙,岂不更好?”

我摆摆手:“不急我能直接跑这儿来么?何况这里是堂堂相府,又不是那些藏污纳垢的穷街陋巷,有什么好怕的?”

说话间,苏清溪他爹,当朝丞相苏明章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苏明章我见过几次,没说过几句话。我总觉得他们一家子——连宫里的皇后在内,在一团和气的面具底下,都有些目中无人的冷傲。

比如他现在恭恭敬敬地开了中门请我进门去,眼神里却闪烁着些不屑。

本王大度,不和他计较。问明白了苏青溪正在花园里面照料他的兰草,我叫人带路,径直杀了过去。那小厮带我穿过一扇精致的院门,我止住他,又示意何昭他们在门外等候,然后自己一撩袍子走了进去。

那里面是个葱葱郁郁的小院子。院子虽小,假山流水名花异草一样都不缺。苏青溪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贴身便服,身段姿势无比优雅闲适。

只见拿着一把小锄,弓身在一块古拙瘦长的山石前面,拿着一把花锄在小心翼翼地除着一丛兰草周围的杂草。他身畔还有许多兰花,有的直接种在土里,有的栽在盆里,长长的叶子拖曳在地上。其中几盆还开着花,偶尔有蝴蝶在丛中穿行,几乎辨不清哪是花哪是蝶。

我突然想起——那时在离京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自以为是地跑掉,而是作为一只狸猫一直留在他身边,也许他会带我回云嘉来,也许现在我就可以蹲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天长地久地过下去。此外没有素羽,没有我那离奇的身世,没有父皇……

没有崔叔闻。

比期现在惶惶不可终日地怕要失去他,不知道哪一样更好些?

我怔在那里,苏青溪已经抬起头来,看到我,慢慢站直了身子,拱手行礼:“下官苏青溪参见敬王爷。下官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我走过去,细细看了看他那几盆兰花:“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里种了些好花,今天我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事先没打招呼,是我失礼了。苏大人你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他一拱手又要说话,我立刻截住他:“你看你,好好的一本逸品,怎么种在这种地方——锄头给我。”

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随即镇定地把手里的锄头捧了上来:“王爷请指点。”在接过锄头的时候,我把一张纸塞给他。他看了一眼,愣住。

我二话不说打碎了脚边的一只花盆,把那丛兰草连根提了起来,四处看看方位,最后在水边找了个地方动手挖坑把它种下去,嘴里不停地说:“逸品属春兰,爱朝阳,厌夕阳,喜南暖,恶北寒……”

苏青溪定定看着我,终于走上前来,举着那张纸打断了我的话:“王爷您这是——”

我手里种着那株“逸品”,也不回头看他:“苏大人,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奚怀真养养花草还行,没别的本事;这辈子只想有个地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读书养花,听风赏月——”

他脸上流露出些许的不解。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想做皇帝。”

苏青溪显然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敬王您……何出此言?”

我不打算多啰嗦,接着说下去:“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地去笼络万大将军,我不但不会阻止,反而会想办法帮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以阻止叔闻娶亲的人。那张纸上面,是父皇要考你们的考题。请你,一定取胜。”

——怀碧的母亲颜妃,是镇国公万鹏举的女儿,是镇守东疆的大将军万远川的妹妹。万远川不婚,无儿无女,因此把颜妃的一双儿女当成亲生的一般来疼爱。怀瑾死后,他便处处与苏家作对。无论苏明章如何笼络,他总不肯明确表态支持怀安。

就在半个月前,父皇以东疆吃紧为由,增调了二十万兵马给万远川。现在万远山跺一跺脚,整个奚国都要震三震。

这就是崔叔闻和苏青溪抢着要娶怀碧的理由。

可是我仍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苏青溪想拉拢万大将军我还能理解,毕竟他把怀安的皇位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是崔叔闻他想干什么呢?他又不是武将,加入到万远山的阵营里对他的前途也没什么好处。如果说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查清当年他父亲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那么他应该去笼络大理寺那群老头才对啊。话说大理寺正卿也有好几个没出嫁的女儿吧?

最奇怪的事情就是,那天我对韩笑卿暗示了崔叔闻会娶妻成家之后,他一脸的喜色。那时候我竟然以为——现在想想,崔叔闻想娶怀碧,会不会是他暗中联络的那些人的意思?

——毕竟有一个掌握兵马大权的大将军撑腰,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要方便多了。

但是站在苏青溪的院子里,正对着他,我实在没办法思考太多。他仍旧拿着那张纸,怔了半天没有说话。

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于是说:“苏学士,你好好准备吧,我就不多打搅了。”

苏青溪猛然警醒过来,上前一步:“下官听市井中的流言,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想不到,王爷您竟是真的……真的对崔修撰……”

我笑笑:“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喜欢他,便是喜欢,遮遮掩掩的反而更难堪。”

苏青溪吸口气,眼中有光芒流动:“王爷肯这么坦诚,下官佩服。”

也难怪,怀安毕竟是太子,无论他怎么喜欢苏青溪,都是绝对不敢在人前表露的。要是他也像我这样搞得满城风雨,恐怕于他的前途不妙。

我笑笑,说:“因为我原本就一无所有。除了叔闻,什么都不怕失去。”

苏青溪怔怔地站着,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某处,片刻才说:“王爷请先洗手吧,下官送王爷出去。什么时候王爷得空了,下官再去拜会王爷,请教养兰之道。”

他这番话说得一如既往的诚恳。但是我听得出来,他这回是真心的。

他亲自送我到大门外。我很鼻酸。

我从苏府一路打马回到自家王府,在门口一下马,侯叶迎了上来:“启禀王爷,刚才太子爷刚刚来过——”

怀安?

我问:“他人呢?”

侯叶说:“太子说要找崔大人说几句话,奴才就请他进去了。太子见了崔大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我头皮一麻,难道——

我一跺脚,冲进门去。一口气冲到自己房里,却不见崔叔闻的影子。逮住几个下人问过,才知道他到湖边的亭子里去了。我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就一溜烟跑过去,只见他一个人站在那亭子里,手里拿着一张白纸。

怀安你个杀千刀的——你要是敢坏老子的好事,老子就抢你的皇位!

我走近了,崔叔闻过头回头来,朝我行礼:“王爷——”

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这是怀安给你的么?”说着夺过他手里拿张纸,扫了一眼之后便撕了个粉碎。崔叔闻淡然地笑笑说:“王爷,下官,已经把题目都背下来了。”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怀安跟你说什么了?”

崔叔闻轻轻地把我的手扯开,平静地说:“太子命下官照着这纸上的题目好好准备,后天比试之时无论如何都要胜过苏学士,娶到怀碧公主。”

我一拳打在亭柱上。

他……还真不愧是我的亲兄弟。

我一回头,两手抱住崔叔闻的脑袋左右摇晃了一番:“快点给我都忘掉!你不是记性很差的么——”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王爷,你要下官说多少次才记得住——下官的记性好得很。”

我瘫坐在亭子的扶栏边。这下可好,我辛辛苦苦跑去苏家这一趟,就这样白费了。

我抬起头问崔叔闻:“叔闻,娶了怀碧,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舅舅就算真的把她当亲女儿看,顶多也就是帮你在兵部谋个差事——功名你已经有了,如果你要利禄……难道我就给不了你吗?”

我一时嘴快说了出来,立刻就后悔了。

但是我心一横,将错就错:“其实……为着你的名誉着想……以后我在人前,就装作不认识你,甚至是跟你有仇……也是可以的。可是你要别的,我也可以帮你嘛,怀碧一个女孩子家,又能给你多少?”

他站在亭子正中间,两手背在身后望着远处。天边不知何时积起了浓浓的一层云,我仰头只见他的身影映在上面,很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他哼了一声:“那么请问王爷,这大奚国的国库中,王爷你可以调用多少黄金白银?大奚国的五十万铁骑中,王爷你能调动多少人马?大奚国的朝廷官署中,有几人听王爷的差遣?王爷你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文武百官中又有几人会为你说话?王爷你不妨问问自己,再夸下海口也不迟。”

我给他问住了。

这些东西,我什么都没有。

我企图扳回局面:“我是什么都没有。可是……可是……我可以去求父皇……”

崔叔闻再哼一声:“王爷,恕下官说句大不敬的话,生年不满百,皇上总有要驾鹤西去的一天,到时新君临朝,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剪除所有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的势力。到时候……王爷你将如何自处?”

崔叔闻话没说完,我背上已经有冷汗淌下来。

不要说等新君临朝——就在怀安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周围已经有无数的人在为他铺路,为他清扫障碍。

那么多的事实摆在眼前,我无话可说。

崔叔闻接着说:“王爷你现在固然可以仰赖皇上的庇佑安稳过日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我站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微微挣扎了一下,我再加一把力气,他就安静了。我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小声问:“叔闻,你是怕我不能保护你,所以急着找靠山呢,还是为了将来保护我……才要去投靠那万大将军?”

他身子一僵。我两手紧紧地收牢了,说:“老实交待,是哪一样?”

我听到他呼了一口气,说:“哪一样都不是。下官,真的是因为对怀碧公主心存爱慕,才会想与公主共结连理的。”

我凑到他耳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不对。不是这样。你喜欢我,是不是?你暗中联络你父亲的旧属,又想拉拢万将军,是为了将来有能力在怀安登基后保护我,是不是?”

他哈哈哈大声笑了三声:“王爷你要是真的这样想……下官只能说王爷你实在是太过自恋,太过自以为是了。既然如此,下官还是选第一个答案吧,下官确实是觉得王爷你手中无钱无权无兵无马,才想要另攀高枝的。下官这样回答,不知王爷可满意么?”

两个人那样紧贴着,我身子很快就热了起来。

我也扯开喉咙哈哈哈大笑三声:“满意!满意极了!”

说着一把把他横抱起来,往自己的院子走回去:“叔闻,你想要高官厚禄是么?那好吧,从今日起,本王要振作精神,不做这个无钱无权无兵无马的窝囊王爷!待到本王能在国中呼风唤雨之时,你要什么,本王都翻倍给你!”

他用力挣扎了一番要跳下去,都给我抓得稳稳的。他似是有些着急了,连连喊了几声:“王爷——”一番挣扎不遂之后,又回到了他那副不顺从不反抗的认命样。

我抱着他回到房里,一把把他按在床上:“本王今天就先振作一把给你看!”说着嗤啦一下拉开了他的衣服。外面响起一阵雷声,积了一天的阴云终于化成雨水铺天盖地地打了下来,雨声轰鸣,盖住了这房间外的所有声响。

这一次我的动作很快——至少没花多少时间在脱衣服上。

崔叔闻很平静地躺着,就像上次在荷叶丛中的小舟里面一样,任我摆弄着他的身躯四肢,把他的衣衫一件一件地除掉。我几次俯身去亲吻他的脸颊,小声说:“你是喜欢我的对吧?不然你能让我对你这样么?说给我听听,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到了最后,我的声音近乎哀求。

他微微一笑,垂下的眼帘下面仍旧有我的影子。然而他说:“换了别人也是可以的。谁说了这种事情一定要喜欢才可以做的?”

想到他嘴里大概是不可能吐出我想听的话了,我及时地咬住了他的唇,免得他再胡说八道。他的身躯入手冰凉。我吻着他,胡乱扯过来一条毯子把两个人都盖住,然后放开了他:“你是不是很冷……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他没有说话,却伸出手臂,绕到我背后,抱住了我的腰。我凑到他耳边,耳语:“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

这场雨一直下了很久。直到两个人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外面还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滴打在瓦上,似乎每一下都清晰可辨,仿佛绝妙的琴声。

我替崔叔闻清理干净之后,一阵疲乏涌了上来。我用毛毯把他盖严实了,打起精神来跟他说话:“喂,你说……我比上次……有没有进步啊?”

他用慵懒的声音回答:“王爷你很有自学成才的天分。”

我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得好。累了就睡一觉吧,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他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却还嘴硬,一本正经地回答:“禀王爷,下官睡不着。”我一时兴起,突然很想逗他玩:“这样吧,我唱个曲儿哄你睡怎么样?你爹和少爷都不像是会唱曲儿哄你睡的……”

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我不暇思索,随口唱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首童谣来——

“红日微风催幼苗,云外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船在桥底轻快摇,桥上风雨知多少,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何地神仙把扇摇,留下霜雪知多少,蚂蚁有洞穴,家有一个门,门外狂风呼呼叫……”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幻像——大雪封山,雪下埋着一栋小小的木屋,屋里一只烧得旺旺的火炉,我和崔叔闻在炉边相拥而坐……

或者是,回到栖云山的茅草屋里,外面是一株柳树一口井,还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园,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去浇浇水拔拔草,晚上看看书弹弹琴……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等着日子慢慢地过去,地老天荒……

那样的光景,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有的吧?

来回唱了两遍,不知不觉地声音竟然哽住了。好在他两眼已经完全闭上了,气息均匀得很。我打个呵欠,惴惴不安地搂着他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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