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义和尚躲在我的书馆将养了半月,总算是稍稍恢复了些临走前的模样,算算日子也是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和尚,还有件事你得帮我。”

“且说来听听,贫僧尽力就是了。”

“哈米斯小王子想要来书馆读书,不过王妃好像对我有些偏见,一直不让小王子过来。你要是方便的话,能帮我劝劝王妃吗?”

弘义点点头:“说起来小王子的年纪放在中原也该是开蒙的时候了。读书也是好的,总不至于日后一国的国王是个文盲吧。行了,贫僧尽力劝说就是了。不过东方施主啊,莫罗国毕竟是他们莫罗国人的,再有个一两月你来这也一年了,适当的时候也该写封信回去请皇帝召你回去了。”

“你也觉得我在这另有所图吗?”

“倒不是另有所图。”弘义近前两步,“我在狐胡时听说了西域联盟的事情。如今西域兵强马壮,加上他们早就有劫掠中原之心,这个时候你在西域长待,危险得很。贫僧出家之人都被狐胡汗王抓起来羞辱,何况你这个中原皇帝手下的大官呢。”

“我也不怕你知道,皇帝派我来就是为了经略西域。经者,礼乐教化;略者,攻城掠地。”我顿了顿,“皇帝有意征讨倭国,但要先安抚西域、安南等地。安南向来依附中原,赵誉太尉一到安南国王就服服帖帖的了,只是西域之事更为棘手。”

“皇帝派你一个书生来,是不想枉增杀戮吗?”

“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不能。”我叹了口气,“中原虽然兵马众多,但论起作战,远不如西域勇士骁勇。之前一个莫罗国就僵持了那么久,如今狐胡、龟兹、乌孙联盟,这三部族都是西域出了名的凶狠,中原士兵想来难挡破竹之势。更何况征讨倭国需要渡海,朝廷的钱都济在那边,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粮打西域。”

“不管如何,皇帝此举也算是善举了,攻打西域,徒增杀戮,随得一时情景,难保日后不会出更大的乱子。那看起来,东方施主少说也要在西域呆个十年左右了?”

“若是礼乐教化,单一个莫罗国就要十年才行。如果能让西域部族之间相互猜忌摩擦,自顾不暇的西域就不会对中原产生威胁。待征讨倭寇结束,朝廷腾出手来,那时候是战是和,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若能和,想来一定是太平景象。”弘义和尚若有所思。不知道他脑海里的太平景象是个什么样子,至少在我眼里这个太平景象一定是万国来朝的。我才不会说什么“百姓安居乐业”一类的屁话,百姓想要安居乐业,这个国家就必须强大,所谓强大也并不是和事老和稀泥,而是用自己的力量训诫其他诸国——只有用武力驯服了他,才能用礼乐驯化了他。

看看莫罗国就知道了,如果没有当初赵誉的武力征服,我还能在这安然无恙地礼乐教化吗?那些想要赶走我的人还能用鬼神吓唬我而不是直接杀了我吗?奥马尔会受到年兴这么大的侮辱而不能发作吗?这一定不是他们惧怕中原的文化的原因。

送走了弘义和尚,空闲下来的我端着清水倚着门框站在门口。快到中午了,前几日的积雪被照得耀眼刺目。莫罗的冬天比中原要长,算算月份中原的第一批花快开了吧,不知道今年有谁会陪着雪霏踏春呢?也许她不会去踏春。嗯,不去的话更像是雪霏的所为。可现在的雪霏是静宸的娘,还会有和“东方颢渊的夫人”或是“张修德的女儿”一样的心境吗?就算会,也会因为静宸而改变吧。

说起来,渃米拉有好些日子没来过了。心中总是隐隐地念想着她。真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女孩儿啊。

转过几日,一大清早的,萨菲雅王妃就带着哈米斯小王子到了,弘义和尚也在后面跟着。不愧是佛法精深的高僧啊,居然还真的劝动了王妃。屋子里的信徒看到王妃到了,纷纷起立行礼,王妃微笑着,弘义和尚走到我面前偷笑了一下。真是个顽皮的和尚。

“王妃有什么事吗?”我这叫做明知故问。这就叫做“礼数”。

“哈米斯也不小了,想成为西域的勇士,光有勇气和蛮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智慧。所以我送哈米斯小王子来这里,希望东方先生能好好教导哈米斯。”萨菲雅王妃微笑着朝我微微颔首,王族之于臣民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大的礼数了。

哈米斯小王子跑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弘义大师是整个西域佛法最好的大和尚,是有大智慧的,你能教导弘义大师的门徒,说明你也是个有智慧的人,我哈米斯要跟你学习智慧。”说完抬起头吐着舌头笑了。明白了,这是场戏,哈米斯的台词记得不错。

“小王子,我很想教你,可是你也看到了,我这里都是大人,教的也难一些,你怎么在这学啊?”既然本身就是场戏,那我就配合一下把戏做足吧,“只单独给你上课好像不大合适,如果你有伙伴朋友愿意来的话,我可以一起教你们。”

似乎剧本里没写这一幕,萨菲雅王妃僵硬地微笑着。信徒们在一旁窃窃私语,讨论的激烈不亚于萨菲雅现在的思维活动。

“王妃,大师,东方先生,我有句话,不知道……”一个信徒犹豫着说。

“说吧。”萨菲雅如释重负般朝说话的人笑了笑。

“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我们家里也有孩子,有的大一些十几岁,有的小一些五六岁,如果小王子不介意的话,我们也想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跟小王子一起。就是不知道……”说话的人很明显心怀顾虑。有顾虑也属正常,跟小王子也就是日后的国王一起上学,这在中原可是天方夜谭了。

我回头看了看弘义和尚,他有话想说,不过应该是碍着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是缄默着看着我。

“王妃,我有句话想说给王妃听。”既然没人能说,在场之中也只有我说了。

“什么话?”王妃盯着我。这就是区别。她对于自己的臣民是包容宽纵的,不管他们要说什么也都会让他们说出来,对于我这么个外乡人则是抱着满满的怀疑,总是在第一时间警戒着。

“王妃,西域和我中原不同。我中原的皇帝讲求的是威严,不让臣民了解,他们认为越是神秘臣民越会敬畏,为此还将自己与神等同而论。但是西域不同,就如奥马尔国王一样,总是和臣民们在一起,让臣民了解,把自己展露给百姓,得到的是臣民的信赖。小王子是日后莫罗国的希望,如果小王子能和臣民的孩子一起学习成长,将来小王子的路会好走许多啊。”如果我说到这个份上她还听不懂,那我真是对牛弹琴了。

萨菲雅点点头。嗯,就算她再怎么敌视我,也必须承认我说的是对的,而且是对她的儿子有利的。

“如果王妃同意的话,我想,明天就可以让大家来上课了。”我笑着摸了摸哈米斯的头。

哈米斯走到萨菲雅跟前仰着脸一本正经地告诉王妃:“母后,我觉得东方先生说得对。我父皇愿意让臣民了解自己,我也是西域的勇士,为什么我不可以?哈米斯以后要做莫罗国的国王,更要做西域最厉害的勇士,所以我愿意听从东方先生的话!”

“王妃,小王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胸,是莫罗国之幸,莫罗国百姓之幸。”弘义和尚走上前双手合十说到。

沉思良久,萨菲雅王妃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意了。”哈米斯听了高兴地抱住萨菲雅王妃的腿,“东方先生,为了莫罗国,还请您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子。”

“那是自然,这是师道的操守。”我颔首示意。突然想起之前大家开玩笑的时候说过的话,老师就是一个“见人长一辈”的行业,因为孩子见了你的面叫老师,孩子的爹妈见了你的面还得喊老师,他们平辈了,你不就是长辈了吗。

送走了弘义和萨菲雅母子,我又交代了几句给屋里的信徒:

“你们在我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按你们现在的水平已经可以从我这里走了,再往后我也没什么能让你们提高的地方了。弘义大师佛法精深,你们学了汉语,想必更能领会大师的传讲。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们,这是我第一天上课的时候给你们说过的,学无止境。”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佛”字给他们看,“佛,大觉悟者,左边是‘人’,也就是‘人人皆可成佛’,右边曲折婉转,如修行中的劫难。历经劫难而后贯通,方可成佛,愿祝各位修行圆满。散去吧。”我将纸放下深鞠一躬算是拜别。

再见了,试验品们。

信徒们一个个上前跟我道别,倒都有些恋恋不舍。其实远不至于如此,无非是露水缘分,散了是迟早的事。想通了这个,许多事也就不解自通了。还是那句古话,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送走了他们我又去了城门,跟上次那个看守城门的头头儿说了一声,让他明天送孩子过来。一切都说好了转身要回书馆,恍惚中瞥见一个人急匆匆朝皇宫方向走,看这个身形应该是修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知道西域其他部族有没有这么雄伟的人,反正在莫罗国这个体型的人只有修加一个。

“修加!”我喊了他一句。

修加听见了一回头,看见是我挠挠头笑了。

“这么急着进宫,出了什么事吗?”我紧走几步上前。

“修加得到消息,说是楼兰出事了!”看修加的表情不像是在骗我。

“出什么事了?”

“听说楼兰王背着其他结盟西域部族接受了你们中原皇帝的礼物,现在狐胡、乌孙和龟兹三个部族翻脸了,说楼兰王背信弃义。”

我点点头:“那你快进宫禀报吧。”目送修加走远了,我憋不住了,脸上邪笑起来。这就好办多了,既然瓦解掉了一个,想来剩下三个用不了多久也就不攻自破了。人啊,总是自私的,眼见着自己的利益被别人吞食瓦解,有几个人不会跳起来呢?想必现在楼兰王也是焦头烂额了,一定是在疯狂地解释。不过事情凿实了,解释得越多越让人觉得是掩饰。看起来萨菲雅王妃又有头疼的日子了。

天一擦黑,弘义和尚就到了我的书馆。一进门就从怀里摸出了两个酒壶放在我面前。

“这可是贫僧私藏的好酒,今天正好跟施主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自然是施主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啊,现在萨菲雅王妃同意哈米斯小王子来这里念书了,你不是心愿达成了吗?怎么了,不开心了?”弘义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么希望哈米斯来上课的我如今居然不为这件事开心。

“你今天在宫里可听见了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弘义念叨着,“除了楼兰王出事了也没旁的了。”

“我总觉得萨菲雅王妃这么痛快就被说动了有些蹊跷。更何况她这么痛快答应小王子和其他人的孩子一起上课也让我不放心。”

“施主也说了这里是西域,不是中原,这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淳朴善良。施主是过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乍一单纯下来还有些不习惯啊。”弘义玩笑着把酒壶塞进我手里,自己抱起一个自顾自喝起来。

“真的只是我想多了吗?”我喝了口酒念叨着。

“施主,不要在这些事情上纠结。施主与贫僧也算是友人,在贫僧看来施主要做的事,肯定是施主计划好了的事,更何况施主是那种‘先料败绩’的人,既如此,何必纠结呢?”

“你个和尚倒是很懂我嘛。”我拿着酒壶跟他碰了一下,仰头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入,通畅开怀。

“贫僧就说施主与我佛有缘,他日真要出家贫僧可要亲自为施主剃度,法号呢,一定要想个好的,施主觉得‘慧智’如何?”

“若真有一日我能留得残躯遁入空门,一定让你来给我剃度。至于法号嘛,到时候再说,还不知道要拜在哪位上师门下,这个法号可不能随便起哦。”我只当是弘义的玩笑,便顺着他的意思接着说下来。本心来讲,我是根本没想过什么出家的,总觉得那是一种逃避。也许是以为内为了逃避而出家的人太多了,才让我觉得出家就是逃避吧。

喝了会酒,我起身穿上衣服。

“施主要走吗?”

“想去见个人。”我说着推开门出去,“弘义,你若是想回去就回去吧。不用等我。”

“施主自便便可,贫僧无碍。”弘义和尚那个洞若观火的神态。

我要去广场。好久没见过那个女鬼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在广场出现。或许是心境的不同,今天这段路总让我觉得走了好远,远到女鬼已经先我一步到了,隔了几条街就听见她的笑声了。今时不同往日,连笑声中都有些莫名的落寞。

我走到广场边,眼见着女鬼红色的衣裙在半空中游来荡去,无依无靠。

“今天到让你先来一步了。”我朝着女鬼喊了一声。明眼见着衣裙顿了一下,急急扎进小巷子里,半晌才又飘出来,但这次她没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这边的方向,连笑都忘了。一时间寂静下来,只有寒风偶然刮过的咆哮。

我朝着她慢慢走去,女鬼先是不动,后来慢慢朝身后退去。

“害怕了吗?”我自顾自念叨着,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害怕很正常。不管是人是鬼都会害怕。有的人就是喜欢吹牛,总说自己如何如何了不得,不用听他的,喝多了也吐,挨打也疼。什么事都是这样,得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害怕。之前我不害怕,因为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现在我害怕了,因为这个对手找到了……不对,应该说是送给了我一根软肋。如今我也没辙了。”我走到广场正中央,“其实我不用看,单凭你退后的表现,我就知道这次我又猜对了。”我转过身,背对着女鬼,“这样,你是不是宽心许多?我不会看你的。所以,请自便吧。”我闭上眼,耳边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声音,这些睁着眼睛时清楚明白的声音如今陌生起来,我可能会把风声当成恋人的娇羞吧。

我感觉到她靠在我背上,耳边听见她踌躇的呼吸声。甚至是落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像是雪花的颜色的落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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