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泥浆混流的灵宠岛二十海里处的顾氏群岛,结界内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美景。位于群岛中心的琼华岛上,素梅横斜,珍禽展翅,百花深处,博山炉吐出清香,芳草深处安放着螺钿描金榻。
榻上,年逾数百依旧风度飘逸若中年文士的顾家老祖,笑容可掬地放下围棋子,对李夜吟道:“李公子果然是个妙人。老朽认输了。”

这是一句双关语。

李夜吟知道他真正的意指,却佯装不懂,将白子收入棋盘,道:“顾氏群岛能有今日的欣欣向荣,老祖功不可没。如此桃源,若能长期居住,着实是一桩美事。可惜……有心留下,无奈……身不由己……”

“难得我与李公子一见如故,顾某可在岛上为公子留一处居所,随时路过,随时入住。”顾平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伺候在旁的顾南燕闻言,直起腰,对李夜吟行了半礼,谦卑道:“小女荻露对李公子颇有仰慕,若是公子不弃,愿将处所置于荻露的附近,做母亲的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一切全听老祖安排。”李夜吟心不在焉地说着,以族中出色女子笼络客卿,本是修真家族的惯例。若是回绝,老祖不会同客卿难堪,但那女子却难免下不了台。

顾平飞也晓得李夜吟目下无尘,对顾荻露没有半分情谊。然而顾南燕毕竟是他的嫡亲孙女,顾荻露又是后辈女修中难得容貌和修为都出色的,又与李夜吟颇有些渊源。若是以顾荻露为饵,能够将李夜吟绊住,自然最好。即使留不住,家族也没有任何损失。

故而此事就此决定,顾南燕欠身退出,作详细安排,李夜吟则留在琼华苑内与顾家老祖细述灵宠岛上事。

……

……

顾南燕才飞出视野,顾平飞的脸色就变了。

“此次兴师动众前往灵宠岛,铩羽而归,还能这般的风姿翩然地坐在老朽面前,李公子果然是难得的妙人。”

李夜吟淡然自若道:“异变发生得突然,若非我灵活见机,顾家的菁英已大半都折了。不论老祖是否认可,我都是顾家的大恩人。”

“但我原本不想过插足灵宠岛。”顾氏老祖阴渗渗道,“是李公子你巧舌如簧许下承诺,又有华仙子夫妻信誓旦旦,我才勉强点头,派遣族中菁英与你等一起进入。许下诺言的是你,挟恩望报的也是你,你让我该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自在人心,你与我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何必说得情深意重,荣辱与共?”李夜吟一阵见血地说道,“从我入顾氏群岛那一刻,老祖便知我和不可知之地有深密的联系,是一元宗必杀的南唐余孽。明知我非善类却还和我合作,想必心中所求,也非寻常。”

他生就好皮囊,又处乱不惊风度翩翩,一番话,虽是威逼利诱,却因无人可及的神仙风姿,让人不由入了迷。

顾氏老祖更是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如此心机深远。与他相比,自以为是可造之材的那些族孙重孙,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废物。

或许,心机还不如自己深远,但狠毒犹在自己之上时。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平飞,顿时凝重了神色,语调也平添了几分庄重,沉声道:“敢问李公子,你对我的谋划,又知道多少?”

“谁人不想万世永存,谁人不想千秋万代,谁人不想天地第一人……老祖也算风流人物,难道就甘心东海一隅?”李夜吟柔和地说着,晨星般的眼瞳中流出的,是名为利益的光。

顾平飞的心骤然收紧。

世人皆以为修士不食五谷超脱于尘世之外,无欲无求。然而万物生在天地之间,总会有****。修士虽然大半对凡尘的权力和地位不屑一顾,却对永恒着了魔,长生的****如魔障般始终鞭笞着他们,折磨着他们。

而且,修真并不是彻底地和外界斩断联系。

没有天地灵气洗精伐髓,没有天材地宝炼丹铸宝,即使是万年一见的绝色根骨,也只会埋没在人海中,百年之后与万物同朽。

所以,上至联盟下到散修,无一不对能够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如痴如狂。

但顾平飞虽然一样的野心勃勃,却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顾家的底子不足以支持他横行中原,与盘踞了名山大川的宗门一较长短。暂时的失神后,他随即恢复了冷静:“大道无恒,我等不过沧海一粟,能够有这安宁一角供我默默参详,已经知足了。”

“老祖,野心并不可耻,没有进取心的人才是真正的废物。”李夜吟柔和地说着,折扇一摇,眼神顿时犀利起来,“冰原的异变,老祖可否知晓?”

“冰原……”

沉吟着这几近魔咒的字眼,顾平飞的嘴角结了霜。

修真联盟派遣入冰原的驻守弟子因为不明原因全数覆没的消息,早已暗中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虽然此事的发生和修真联盟对冰原驻守之事的日益懈怠密不可分,然而那驻守队伍中不乏名门高徒,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全部——

何况,事发后,以联盟为首多个组织都曾派人入冰原调查,可惜那片天地被看不见的巨大结界彻底罩住,莫说是进入,便是从上空掠过也不可能!

“……难道你知道冰原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如此,李夜吟的身份就更加微妙了。

这一次,李夜吟摇了摇头。

“冰原的事情发生时,我在不可知之地。但是不久前遇见的一个人告诉我,镇压在冰原下的东西已经醒来,至多不过五十年,三界都将卷入浩劫之中。届时没有一处能够幸免,连不可知之地也会被卷入血海中。”

他的话语温柔中带着魔性的妖娆,听得顾平飞百爪挠心,怀疑中又蒙上淡淡的忧伤。

“既然不过五十年三界便会全卷入浩劫中,李公子你又为何问我,是否甘心偏安东海?”他说。

李夜吟不假思索道:“因为东海将会首当其冲,如果老祖执意留在东海,顾氏一族覆灭之日也近在咫尺了。”

“你——”手掌高高抬起,但却最终没有拍下,顾平飞是一族之长,有义务控制住自己的每一丝情绪波动。何况李夜吟的话,并非完全的危言耸听。

“你究竟对浩劫知道多少?!”他尽可能压制住心中的愤怒,问道。

“我只知道,这将一场席卷三界的大浩劫,谁都无法幸免于难。”李夜吟淡定自若的说着,“但是——”

“但是什么!”顾平飞问。

“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曾查阅古书,发现一个奇怪的规律。每隔万余年,天地间便会出现一场大劫难,如此规律的浩劫,让我怀疑它其实是天道规则万物的手段……”

李夜吟欲言又止,顾平飞也不逼迫,他知道李夜吟这般卖弄,无非是想吊起自己的注意,好在这场谈判中博得更多的筹码。所以他刻意做出淡定模样,笑道:“既是天道的手段,我辈生于天地间,死后归还天地,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话虽如此,但万年一次的天道浩劫,每次应劫的却只有修士。老祖聪慧,想必已经吃透其中的含义了。”李夜吟莞尔地说道,“每当天地间的渡劫修士到达一定的数量时,浩劫就会降临,迫使大量渡劫期修士陨落。因为……一无量劫只能成就一个渡劫者。”

“你的意思是,只要扼住修士的数量,就能延后天道浩劫的到来?”

李夜吟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不必当真。”

顾平飞道:“我也是随口说说,对你的话,我从不当真。”

说罢,顾平飞看了眼身旁的兰花漏壶,道:“祭祖大典即将开始,李公子可愿前往观摩?”

李夜吟道:“我非客卿,祭祖之事,不宜过问。何况在下另有私事需要处置……”

顾平飞本也只是场面上的邀请,李夜吟拒绝,自然不会坚持,笑道:“既然如此,自便。”

李夜吟笑道:“老祖夸张了。”

说罢身形一晃,瞬间已是数里之外。

……

……

“为什么对他说那么多不应该说的东西。”

李夜吟的身形还未停稳,渊默寒冷的声音就刮过耳畔。李夜吟知道他一直以神识绑缚着自己,却也不在意,静立在岩石上,看向视野尽头的灵思岛。

“她……可还一切安好?”喃喃自语,语气中满是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温柔。

素来都被人顶礼膜拜,却被这个青年视若无睹,渊默不由眼角收紧,怒气化为实体,溢出体表。

“你当真以为我是不敢杀你吗?”他说。

“当然不敢。”依旧眺望远方的李夜吟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是渡劫期的大能,要杀我,就像碾死只蚂蚁般轻易。既然你我力量差距如此悬殊,又何必害怕或是哀求。反正,生死也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你倒是知情识趣!”

李夜吟道:“并非知情识趣。只是明白修真界到底是力量决定一切。初次接触时,我便觉察到你异常地厌恶我,恨不能把我碾成粉末。但你却克制了这份杀念,甚至处处护着我,由此可得你的背后还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似乎异常地喜欢我——”

话音未落,一道风刃刮过脸颊,留给无暇的五官一条长长的血痕。

李夜吟知道他愤怒,含笑以手指拂过伤处,伤痕消失时,身后的压迫感也突然无影无踪。

渊默走了。

他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李夜吟的面上却没有一丝快乐。

不论是在南唐皇宫,还是不可知之地,他总是寂寞的,生命中除了那个单纯又执着的蠢妹妹,没有一丝值得留恋的温暖。

腥味还残留在指尖,舌尖舔过,竟是意料外的滚烫。

“原来,我的血也是热的。”

自嘲。

“可惜未能带回灵宠岛的灵力之源,回去以后,怕是难逃责罚了。”

话语中,隐隐带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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