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浮屠金色的塔尖再也不能闪烁,披褐色僧袍的男子不由吁了口气,缓缓收回已成白骨的左臂。
他修为虽高,要打破三界寺的结界也是一样的艰难。何况此刻站在身后的是哲布丹巴。这位老禅师来自西域密宗十大佛寺之一的卢遮那寺,信仰坚定如金刚,又修炼肉身合一秘法已趋于大圆满。即使在修真界名声不显,却也无人敢小觑。

“哲布丹巴,你背弃你的佛投向我们,到底为了什么?”他低声喝问着,兜帽下的空气流动,也带上了鬼桀的气息。

“我从未被弃我的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遵从佛的召唤。”

淡漠地说着,哲布丹巴缓步下塔,没有一丝留恋。

他的身后,因为无头僧以最野蛮的手段强行破坏了冰原的第二重封印,加注在浮屠上的禁制也因此消失。真正的三千世界浮屠终于在万年之后再次展现了它原本的姿态!

吽!

远古大能以**力强行合为一体的三千世界终于得到了自由,金光闪烁中,三千世界的亿万众生梵唱铺天盖地,无论修为高低,只要听到一丝一毫,都会被佛家大德感染,愤恨和执着渐渐散去,曾经的迷恋变得虚幻可笑,只剩下沉浸佛唱的万千欢喜。

哲布丹巴也盘膝坐下了。

他本就是大德高僧,修持的也是大般若经,与三千世界的梵唱异曲同工,虽然因为沉浸梵唱失去了行动力,但本体倒也没有受到明显的伤害。

左手叠在右手上,结不动印,心神宁一,佛法如茧,裹住身体。

老僧突然作壁上观,无头僧却也不奇怪,他静静地“看”着若隐若现的三千世界,突然抬起白骨的手,再一次发动地狱十八景!

哗——啦——

血海汹涌扑来,罪人狂啸而至,但当永沉地狱的它们遇上三千世界的梵唱时,血海化为澄清的泉水,沉浸其中的罪人也渐渐缓和了痛苦神色,他们摇摇晃晃地从血水中爬起,端坐,盘膝,白骨支离的双手合十,口中艰难地发出梵唱之声。

歌声并不响亮,却无处不在,沐浴在佛光中的白骨渐渐覆上新肉,粉红的肉上长出了皮肤,永沉地狱的狰狞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无头僧的神色越发凝重了。

“这就是三千世界浮屠的真面目?集三千世界的信仰力融化世间一切戾气和恶言?果然厉害!”他说,抬起“头”,兜帽中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可惜无头僧是不需要思考的,我们把自己献给神的时候,我们的思想也随着名字一起死去。”

站在高台上的只是一个人,但声音却是复数的表达,兜帽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淡淡的灰烟流出,落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人形。

披着褐色僧袍,面容以兜帽遮住,僧衣及地,盖住了脚面,只依稀可以看出他们赤着脚。

近万年来第一次完全展示他们的真实面目的无头僧,散发的气息是如此惊天动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已经让三千世界的梵唱都被震得断断续续。

被三千世界的异象触动,赶到后山的三界寺众人也无不瞪大了眼睛。

无头僧。

数以百计的无头僧,密密麻麻地站在三千世界浮屠飞上天空后留下的广阔平台上,单手作揖,姿态虔诚。

他们冷漠仿佛从黑夜中流出般如出一辙,但却不会让人误会是法外分身,因为他们的法力波动并无相似之处,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细细分辨气息会发现其中有佛修有剑修有邪修,甚至连被修真界驱逐忌讳的魔修气息也依稀可以辨出。

有部分无头僧连人的形体也不具备,巨大的僧袍勾出野兽的身形,锋利的尖爪趴抓着青石块,只头部一样以兜帽完全遮住。

佛说众生平等,但真正的平等其实是不存在的,任谁都不可能完全抛弃本我,身心一体地接纳异类。然而无头僧的世界却似乎彻底地不消弭了种族,只因一个共同的信仰,彼此间亲如兄弟。

无头僧自恒古便开始的缄默,让金色的佛唱也被撼动,三千世界如镜片般破碎。

三界寺的主持见状,叹了一声苦,一步跨出,低宣佛号。

他对身后犹自沉浸在冲击中的僧人们道:“三界寺自建成之日便知有今日的灭顶之劫,我等也确有以身殉道的心念。然玉石俱焚并非唯一的灭魔手段,以我等之血为祭,想必已经能让远来之客感到满足了。愿意留下,老朽感谢你们的坚定,若要离去,也是理所应当,切记留住佛法的种子,莫让邪魔外道趁此天地大劫难之际秽乱佛门。”说罢,双目合上,端坐,宝相庄严,竟是引颈待戮的姿态!

主持这般大义凛然,身后的诸位长老也无不低宣一声佛号,闭目端坐,犹在旋转的三千世界佛唱照在他们焚身求道的身躯上,是无法言喻的悲壮。

“……大师……”

人群中响起了抽泣声。最初的时候,哭泣是紧咬着牙齿的压抑,像地底深处传出一般,蒙着痛苦和绝望,此起彼伏。

渐渐地,哭泣和****汇成海洋,这些驯良的羔羊因为信仰的破碎,痛哭流涕,哀声跪下,而后一一地抬起头。

绝望让他们平静的容色堵上了凶狠,他们知道在广场中央那些披着褐色的怪物“眼”中,他们比蝼蚁更加脆弱,然而即使是蝼蚁也有为信仰抗争的权利!

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是害怕失去信仰!

嗙!

不知是谁砸出的石头,没有丝毫法力只纯粹带着刻骨的仇恨飞出,将要砸到褐衣僧袍时,却是空气略一扭折,如水般的波纹轻晃,眨眼间石头便不知了去向,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哀嚎着脚下,俨然正是那砸出石头的人。

“一万年已经结束,我们的神已经脱出牢狱,我们的人如沙石一样多。”

复数的吟唱自兜帽深处的黑暗响起,如雷电划过天空,森森威严震得僧人们东倒西歪,而环绕着他们吟唱不止的三千世界因此又有数个破碎,鲜血肆虐如瓢泼,金色的佛光已经无法再维持。

净化的血海又一次迎来汹涌的浑浊,沉浸其中的恶鬼们痛苦不堪地嚎叫着,凄厉的叫声让人有置身末日的错觉。

血水漫过了脚踝,恶鬼们顺着血水抓住了一个又一个信徒的小腿,白骨痛苦而又狰狞地抠进肉中,半腐的嘴巴张来,露出森森尖牙。

“啊!”

有信徒因为恐惧发出了尖叫,但更多的人却是连尖叫的勇气都被扼杀,他们惊惶地看着周围,发现连高僧们都是腰以下部位全被血海包裹,身上更爬满了恶鬼。但高僧们却没有动容,他们任恶鬼啃咬自己的身体,白骨森然间,依旧双手捏佛印,口中诵佛偈,面色惨白却依旧露出欢喜和满足的神色。

原本惊惶不安地信徒们也平静了,他们停止挣扎,开始诵念佛经,信仰将他们从死亡的恐惧中解救,死海并不可怕,他们已经得到拯救。

因为信徒们的大无畏,原本摇摇欲坠的三千世界也再次稳定下来,中断的梵唱声声再次连绵铺天盖地而来!浑浊的溪流也露出了澄清的迹象!

咔!咔!咔!

无头僧的结界开始动摇。

三界寺不愧是万年信仰凝结之地。

但明知敌我悬殊,无头僧们却不会退,他们已经打破了藏在三界寺的第二重结界,他们的神即将挣破牢笼,他们现在做的只是拖延时间,以及献上更多的血肉,帮助他们的神更快地恢复。

僧人们纷纷视死如归大无畏。

但他们不知道,死,对无头僧而言根本不存在意义。

无头僧坚信,勿论正义或邪恶,世间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他们是虚无的一部分,活着或是死去,没有任何差别。

即使三千世界渐渐因为地上和天上的信仰融合为一体,化为完全由信仰结成的浮屠压下来,无头僧们也还是静谧地站在中央,坚守着缄默的誓言。

僵持。

当信仰之塔压得无头僧们的结界吱吱咔咔如破碎的蛋壳般不停地摇晃几予破碎时,黑暗终于出现了波动。

比夜更深沉的黑色缓缓飘出,如乌云散开,露出其中如月亮般皎洁的包裹。

双目紧闭的他,样貌不过三十上下,端正的面色威严无双,长发一丝不苟,破烂的黑色法衣因为穿在他的身上,只剩下君临天下的气势。

因为他的出现,局势彻底变了。

层层压下的信仰之塔顿时被空气冻结,竭尽全力也不能再前进一丝一毫。原本连绵如海洋的梵唱因为空间被切断,变得磕碰断断续续,三千世界正在不断地崩落,无数鲜血还未能喷溅而出就汇入了无头僧带来的无边黑暗中。

“三千世界浮屠吗?”

体察到外界的惊慌,男子张开了嘴唇,声音慈悲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只属于神的威严。

即使浸在血水、被恶鬼啃咬也能保持着怡然神色的高僧们闻声,无不身体剧烈震动——只是听到声音,元神便已彻底破碎,修为化为须有,七窍喷血!

信徒们就没有这份幸运,他们的心智和**都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法力挤压,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听清声音就被血海化为朽泥,难得意志坚定还能维持形体的也无不是全身溃烂,露出痛苦狰狞之色。

“破!”

低喃间,舌尖莲花绽出,因为这句真言,方才还只是被阻住了前路的信仰之塔轰然碎裂,万年积累的信仰化为透明的水晶纷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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